姬府的人回了住处，姬兴原也表示不明白：“当初任太太把宋氏的一双儿女揉搓在手里那是何等利落，怎么如今倒反而缩手缩脚了呢？”
郑氏倒是在吃了无数亏之后，对任太太有更深的了解，她笑着替丈夫宽衣：“我倒觉得咱们大姑子其实是盼着十娘有些本事，若有本事，宋府那老太君才有可能把钱财交给十娘啊！”
姬兴原立时豁然开朗，对郑氏道：“你此番倒是机灵了。”
郑氏轻叹着娇嗔：“我又何时不机灵？不过你第一听你姐的，第二听你娘的，何时听过我的？”
姬兴原心情好，上前抱住郑氏大笑：“往后都听夫人的。”
两人搂抱在一起笑着低声密语，想着宋府的藏着的那大笔钱，都是心头火热。
天边飘起了了小雨，鸣翠替任荟蔚打着伞，两人站在院外，隔了会有仆妇拖了辆板车过来，几个婆子把死鱼般的竹宁拖出门外丢上了车。
芳香园里的人都在雨中看着，竹宁虽然不好，但也曾跟她们朝夕相处，见她下场如此凄惨谁也不可能高兴起来。
看着仆妇将竹宁拉走，任荟蔚拔下发间的银钗递给身后的鸣翠道：“将这只银钗给卖竹宁的婆子送去，就说这丫头原本是小娘子房里的人，不过就是磕破了头，让她给找户……好点的人家吧……”
她本来是要将这只镯子递到鸣翠手中，半路却转而递给了竹香：“你去吧。”
竹香双手接过了银钗，她平日里素来沉稳，此刻却有些手抖，接着银钗就奔进了雨地里。
任荟蔚则回过头向着芳香园走去，她每一步都走得不快，走到芳香园门外的时候，她还回过头瞧了一眼身后的石径小路。
竹香冒着雨回来，任荟蔚已经用过了晚饭，正在灯下静静地翻阅着书，房里没有人，竹香却知道任荟蔚是在等她。
她静悄悄地走了进去，低头站立于旁边。
任荟蔚翻着书页轻声道：“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获乌获，捷言庆忌……出自司马相如的上书谏猎。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读得不是司马相如的千金赋，而是上书谏猎，你不应该仅仅是出自书香门第，而应该是出自官宦人家，你是在逃的官婢吧。”
竹香想过任荟蔚必定会说些什么，却也万万没有想到说得会是这个，她双腿一软，跪在任荟蔚的脚步，低头垂泪：“小娘子，家父乃是御史朱通，曾力谏先皇天书实是小人作祟，封禅更是祸国殃民，家父因言而获罪，被判流放交趾，哪知出了京城便遭遇劫匪，家父家母均遭不幸，只有小人摔落河中而幸免于难。小人被村民救起后，就被一对渔民夫妻收养。只是后来养父身染重病，才将小女卖入京为仆。”
任荟蔚冷冷瞥向她：“胡言乱语，劫匪为得是求财，为何要劫杀一个流放的罪臣？”
竹香连忙道：“小人万万不敢说慌，此案发生于大中祥符七年正月初四，大理寺有案可查，小娘子一查便知。”
“你查过案子？”任荟蔚的眼瞳微缩追问，“是在进府之后，还是进府之前？”
竹香道：“是进了府之后，小人进了京城便一直在人牙子手中，进府之后才稍得自由。朱家满门被杀，我虽然处境卑微，但也做不到不去追究杀父杀母的凶手是谁？”
“糊涂。”任荟蔚合上书低斥道，“五年的时间并不长，朱家逃了你，凶手必定会关注那些往大理寺查此案的人。只怕你还没查到凶手，凶手倒先查到了你的下落。”
竹香吃了一惊，背脊一股寒气冒了上来，整个身体都软坐到了地上。
她原本以为自己卑微如此，再加上行事仔细，定当无人能查到她的来历，她向任荟蔚交底，未尝没有想借助任荟蔚的意思。可是没想到她一眼就被任荟蔚给看穿，任荟蔚即能看破她，想必隐藏在暗处的凶手也能。
竹香自以躲藏得很深，如今想来竟像是只在明烛下的小虫子，根本无处遁形。她想着，便浑身颤栗，脸上更是露出死灰之色。
任荟蔚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在绣房又是为了什么而被林嬷嬷给赶出来。”
竹香打起精神回道：“林嬷嬷想给她做弟媳，而我不从。”
她说着垂在膝上的手不自禁地握了起来，她虽如今卑贱如泥，可也曾是官宦家的小娘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岂能嫁给一个白痴，这不是侮辱她，而是在侮辱她的父母。
即然报不了仇，又身份暴露，不如趁着还未受辱，早早地去寻了地府里的爹娘，也好一家团聚，竹香心头充满了绝望之念，却听耳边任荟蔚又说道：“朱家只剩了你一个，你对父母最大孝敬便是活下去。记住，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往后哪怕是烂于胸中，也莫要再同人说。从今往后，你只是我身边的贴身使女竹香，其它的……统统都忘了吧。”
竹香猛然抬起头，任荟蔚明知她是个在逃的官婢，明知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不可预知的凶手，明知在这样的情况底下，竟还愿意留下她。
她呆呆地出神，那边任荟蔚已经转过身，展开旁边的卷袖，拿起笔平淡地吩咐：“出去吧，好好歇息。”
竹香应了一声，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甚至忘了跟任荟蔚道谢或者表示效忠，她的脑海里一片茫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虚脱感，掀开帘子被风一吹，她整个人才算是清醒了。
“踏进这道门，你们从此便与我祸福于共了。”竹香抬眼看了一眼天边皎洁的月亮，想起任荟蔚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她当时就觉得任荟蔚说这句是真心的，只是直到此刻方才敢相信。
竹香回到屋中，见喜儿正坐与她的房中跟竹画说话，竹画见了她进来便抬头问：“竹香姐姐，竹宁被卖了……”
竹香“嗯”了一声，低头拿起针线篓子，她不知道竹宁那块帕子是何时到任荟蔚手中的，但那块帕子却是她放进竹宁的枕套的，任荟蔚听完竹画的哭泣之后吩咐她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她知道太太想要除掉鸣翠，但她还是选择站在了任荟蔚的这边，现在看来，这未尝不是任荟蔚对她的一种试探。正是因为她当时毫不犹豫地立在了任荟蔚的这边，因此才有了今晚任荟蔚与她的坦言。
竹画小声道：“听说只卖了十文钱。”
十文钱……还不如一斤猪肉呢，难得任太太如此大方，竹香压住了叹息，低头缝制着衣衫。
“方才小娘子叫你去做什么？”喜儿开口问道。
竹香道：“只是问竹宁的事情。”
“你都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能说的都早说过了。”
喜儿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真相信这玉佩是竹宁放的？”
竹画诧异地说：“难倒喜儿姐姐不信？”
喜儿一向都不喜欢竹宁，要说这个屋里谁最讨厌竹宁，恐怕还数不上被竹宁诬陷的鸣翠。
“你们不觉得那个鸣翠很有些古怪吗？跟你们说，我伺候小娘子从小到大，小娘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了解。自从这个鸣翠出现之后，小娘子就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喜儿面上露出思索的模样，“我倒是怀疑竹宁说的话没准是真的，她没事就爱在屋里打探，说不定真看见了鸣翠偷藏玉佩。”
竹画断然否认：“不可能，不可能，小娘子都说是竹宁了。”
“小娘子是被鸣翠蒙蔽了眼睛，早就分不出忠奸！”喜儿颇有些怨气地道。
竹香放下手中的针线认真地道：“喜儿姐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自觉比小娘子看得清已是犯了偕越，若是再因此还心怀不满那更是不应该。说到底咱们都不过是小娘子的仆佣，是小娘子赏给我们饭吃，我们才能好吃好喝的活得比旁的下人强。”
喜儿冷笑：“说得倒好听，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少沾点麻烦罢了。”
竹香平静地说：“我们当下人的本来就不该沾麻烦，更不该给小娘子惹来麻烦。再者说了，你真以为这屋子里有人比小娘子聪明？没准这块玉佩是谁放的，小娘子心里早就有数。”
她这话一出口，屋子里一片沉默。
人都走了，正院里才显得安静了起来，蒋嬷嬷把钱匣子放到了任太太的跟前，小声道：“这是方才九娘子在外面给我的，让我给太太。”
“连进个屋都省了，我这女儿比八娘十娘还不像我生的。”任太太揉了揉眉心。
蒋嬷嬷笑道：“九娘子就是个心里头明白的人，她嘴里不说，但心里是孝敬太太的。”
任太太叹了口气，打开钱匣子扫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也只卖了这么点钱，罢了，好歹撑过这二月。”
“太太，舅老爷说这几日的仓管钱又涨了，这眼看着米价一天一天的跌，但这仓管钱却一日日的涨，太太还是要想个法子，早点把米脱手。”
任太太一日不把这些米脱手，蒋嬷嬷的工钱便一日悬着。当初她跟着任太太买蜀中交于把她半辈子的积蓄都给折腾没了，现在全指望着这些工钱，偏偏在脸上还不能对任太太露出半点不满。
“你懂什么，皇后这会儿正盯着这些囤积粮食的人呢。当初她提议要开常平仓平抑米价，多少大臣反对来着，如今我们往外抛米，岂不是打着脸告诉皇后，我们就是那些心里头想跟她作对的人？”任太太没好气地道。
“那，那这粮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啊？”蒋嬷嬷的脸色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