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身着华袍也不方便将任荟蔚送到任府的门口,只将她送到了马车上:“今天你受了惊吓,要好好地休息,回头我让人送服宁神汤给你,是过去那位朱神医开给我娘的,还挺管用。”
他说完了,转身便走,却听身后的人轻声地道:“谢谢你。”
然而待李衡转头,却只看见了微晃的车帘,任荟蔚已经上了马车。
天色渐暗,任荟蔚瞧着车窗外,河边黝黑的泥地上生着苔藓,乍眼看上去如同开着几朵碧绿的花,
竹香悄声地问:“小娘子,有句话我能不能问?”
“你想问什么?”任荟蔚转过头来。
“我觉得小公爷好像很喜欢小娘子,而小娘子似乎……也不是对小公爷全然无情,那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拒绝他?”
“是啊。”竹香有些脸红,她不是竹画,做不到那么信口开河,也做不到那么亲密,但经过了今日,心中那最后的隔阂似雪融般地消失了。
任荟蔚又转目瞧向窗外,片刻之后才道:“因为我如果不和他在一起,此生想起他,便会只记得他的好,倘若要是跟他在一起了,我不免就会时不时地想起他从前的不好。”
月色幽冷,便仿若此刻坐在廊下的温婉县主的心情,使女挽香走上前来小声地规劝:“县主,你进屋去吧,坐在这里小心着凉。”
“天赐哥哥有多久没来了?”温婉县主答非所问地道。
挽香犹豫了下才道:“有两个月没来了。”
“竟然有两个月了……”温婉县主的脸上微微变色。
“或许是京城里军务繁忙,顾不上来了吧,没准过几日,不忙了便来了。”挽香给她披上了披风安慰地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天赐哥不是因为军务繁忙,他是因为我哥才不来咱们府上的。”温婉县主甩开了身上的披风,怒气冲冲地道。
挽香显然对温婉这说发怒就发怒的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仍旧面不改色地笑道:“怎么会呢?小公爷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听静思园的采萍说,他都有些日子不归家了。”
她见温婉的脸色和缓了起来,这才好说歹说地将她劝到了房子里。
等哄得温婉睡了,挽香走出卧房,厅里在调香的另一个大使女风荷轻声地道:“也不知道县主这心里是怎么想的,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陈大郎对咱们的县主没有意思,她就算再怨小公爷又能什么用?”
“这世上原本有的谎话就是用来骗自个儿的。”挽香轻叹,“只是这谎话说多了,县主她自己都信以为真罢了。”
风荷盖上了瑞脑香兽鼎炉的盖子叹气:“我听说小公爷续娶的小娘子可是个厉害的人物,倘若她进了门,县主再这般三天两头地去静思园里闹上一闹,也不知道这新少夫人会如何应对?”
挽香皱眉:“能怎么样,不过是多劝着些罢了,咱们县主那是长公主的嫡女,身份尊贵,岂是她一个继室可以随便慢怠的。”
“说得也是。”风荷端起香炉往卧室里走。
“我记得前少夫人在的时候,挺看好县主与陈大郎的,倘若要是她在,可能陈大郎就算再不喜欢县主,也能答应了这门亲事……”挽香突然悠悠地叹了口气。
风荷却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香炉愤愤地道:“我就是生气这个,要不是那个时候,前少夫人随随便便让个外男进出咱们内院,咱们郡主何置于沦落到如今要乞人垂怜的地步?当时小公爷就斥责过陈大郎,让他要知男女大妨,县主还跑去跟小公爷大闹了一场,国公爷也说稚子无垢,小公爷想得太复杂了点,结果如何?”
挽香做了让她收声的动作,而后才小声地埋怨:“我不过是一说罢了,也值得你变脸变色的?”
“就为这件事情,我才对前少夫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风荷哼声道。
挽香掐了把她的腰,声如蚁蚋地说:“只怕小公爷娶哪个夫人,你都喜欢不起来吧?!”
风荷脸上涨红,小声啐她:“我才不跟你胡说八道。”她说完,便在挽香的轻笑声端起香炉进卧房去了。
隔了几日,梁国公府的护卫才从汴河里打捞出来了阮义的尸体,虽然那具尸体已经被泡发的浮肿,但是大致还是可以辩出是阮义。确认了阮义的死亡,梁国公府的护卫解除了对任荟蔚的特别保护,而任荟蔚也终于可以搬出了任府。
任太太站在门口,目送着任荟蔚主仆坐着马车离开,她的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也有些五味杂陈。
她与十娘的几番较量下来,没有沾的便宜,反而是折损了不少,现在更是连娘家弟弟姬兴原都联络不上了,这里面倘若没有任荟蔚的手笔,任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唯唯诺诺的任三娘有这等本事。
当然反过来说,任荟蔚也没从她这里占到什么便宜,不但户籍落到了商户,宋府给的那五个铺子她也没有能够带走。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但任太太觉得任荟蔚的好运也到此为止了,河滩里的石头,表面再光鲜,也没有人会把它当珍珠对待。
一个商户的小娘子,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又能有什么好的前程?
任太太想到此处,胸中舒坦了不少,她挺直了脊梁,转过了头去,府里还有好多人跟事需要处置,少了任荟蔚这么一个隐患,想必一切都会顺利不少。
遗憾的是,任府里有不少人抱着跟任太太一样的想法,少了任荟蔚的任府,不是个结局,恰恰相反,正是个开始。
夏至刚到,天气还不是如何的炎热,但竹翠已经穿起了薄薄的纱裙,低矮的抹胸更是恰到好处衬托出了她那对酥软白腻的胸部,她拨弄着手上的新玉镯,瞧着面前噤若寒蝉的竹春:“竹春啊,当年我在正院的时候,对你很不错吧?没有我,哪里来的你的二等使女的位置,没有我,现在你人在哪里都还未可知吧!如今我让你做这么点小事,你跟我推三阻四的?”
竹春涨红的脸,期期艾艾:“可,可你让我在太太的柜子里放男人的东西,就要叫太太知道了,我哪里还有活路?”
竹翠冷笑:“你以为太太知道了你一直在偷卖正院的东西,你就有活路了?”
竹春脸色大变:“竹翠姐姐,你答应过我不告诉太太的!”
“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才对啊。”竹翠的神色放和缓,“再者你好想一想,就算你对太太再忠心,他也不会帮你还了你兄弟的赌债,而且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现在心里也应该有数吧。”
竹春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她过去只知道太太是个面相和善,但做事严厉的人,可自从她晋升成任太太的贴身大使女之后才发现,任太太岂是能用严厉两个字就能形容的,光瞧她对付三娘子的手段,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倘若被太太知道她偷拿着正房里的东西出去变卖,用来还弟弟的赌债……竹春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竹宁,还有不如一斤猪肉贵的那个传闻,最后她艰难的点了点头。
竹翠将手中的玉佩递给了竹春,又给了颗定心丸:“放心吧,出了事有我顶着,我的靠山是你想象不到的硬。”
瞧着竹春僵硬远去的步伐,竹翠忍不住得意的一笑,当初她发现竹春偷东西,不但没有向任太太禀报,反而灵机一动地将竹春推荐成了二等使女。谁又能想到这个样貌老实的丫头,是太太房里手脚最不干净的人呢?
竹翠留着竹春,原本是想用来对付蒋嬷嬷用的,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派了个大用场,可谓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栽柳柳成荫,让她如何不得意?
而与此同时在京城河道的码头上,一对中年夫妇离开了行船,将将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夫妇俩身上穿着粗葛的衣服,神情也颇为疲倦,但若是细瞧,他们的面部肌肤细腻泛着油光,手上的指甲也颇为干净,显然不是真正的贫户。只是两人的行李很少,一人带了只破布包袱,男人背着女人挽着,大约这也是他们能平安抵达京城,没有遭到偷盗抢劫的主要原因。
“这便是京城了!”中年妇女瞧着人声鼎沸的街道,以及沿河鳞次栉比的商铺声音微颤地道,“不知道二弟的府上好不好找?”
“你现在觉得不好找了,我都说先带个信来,好让二弟派人来接我们。”中年男人不满地嘟囔。
这对中年夫妇正是任大老爷与任大太太,他们当初抱着发财的美梦,赊欠一大笔粮给任太太,谁知那批粮顺利地进了京,但粮款的事情却从此杳无音信。
任大太太长得肤白细目,说话带着南方软塌塌的腔调,但所讲的内容却丝毫也不含蓄:“我可不敢,若是先给你的二弟二弟妹去信,我还真怕能不能活着进京城?!”
“你现在觉得我二弟跟二弟妹不可靠,当初我让你少赊点粮给他们,你怎么不听我的?你不但给了我们地上所有的粮,你还把你娘家的粮都赊欠给了他们,现在你怪谁?!”任大老爷恼怒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