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荟蔚至今还记得自己狂喜雀跃的心情,而后她千方百计地收罗了一批带着晚苞的花,用地龙催开了它们,在深秋里设了百花宴,轰动整个京城。园子开放的那日,她躲在墙头果然看见了李衡身穿黑衣,从百花丛中而来,与她遥遥相对。
当时她以为他们当时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到了后来方才知道那盈盈一水间也是银河迢迢,隔着千里万里。李衡那句“你得百花开,我便来。”的回复,根本就是句讥笑她的话罢了,偏她情入魔障,把别人讥笑的话当成了是别人给以她的机会。
回想过去,任荟蔚已经是平静无波,但晚上还是起了梦魇,她总是先看见百花里的李衡,但转眼黑衣的李衡就会变成黑衣的凶手,而后有人贴着她的耳边说:“喜欢博衍,你也配!”
任荟蔚陡然间睁开了双目,纱帐外天已经亮了,拥着锦被的她,额头却是渗出细细的冷汗。
“小娘子醒了。”鸣翠掀帘笑道。
任荟蔚起身,鸣翠替她梳洗,本来就没有打算出去,因此任荟蔚就梳了个随意的垂髻,刚吃过早餐,竹翠就笑吟吟地过来了。
竹翠瞧着端坐在椅中的任荟蔚,她脸上蒙着淡青色的细罗,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半臂孺裙,乍一眼看上去是位不起眼的小娘子。
可现在竹翠却觉得自己是瞧出了十娘子的不凡,就好比她纤细手指上戴着的那只黝黑玳瑁戒指,即不富贵亦不精致,但在她举手投足之间,黑色戒指衬着莹白的手,美得跟画出来似的。
这让竹翠联想起了任荟蔚又是如何对付任太太的,都是那么不动声色,这要多有心机的小娘子,竹翠脸上的笑容堆得更甚了:“十娘子,太太来让我问你,疹子好些了没有,可要再寻个大夫看看?”
任太太就有这样的本事,昨天还你死我活,今天她就能放得下身段来嘘寒问暖。
任荟蔚笑了:“多谢母亲关怀,我今日好多了。”
竹翠前行了两步故意悄声地道:“十娘子,太太给你准备了一支玉笼葱,那可是上等的碧玉簪子。”
“那要是我家小娘子这疹子不退,去不了梁国公府,太太那支簪子就不送了?”鸣翠故作不解地问。
竹翠颇有些尴尬,她方才即是为了替任太太安抚任荟蔚,也是为了讨好任荟蔚,才将任太太准备的饰物透露给任荟蔚听。虽然任太太没有跟她说过若是任荟蔚的疹子好不了会怎样,但依照她对任太太的了解,任荟蔚去不了梁国公府,那这根簪子是绝对不会送给十娘子的。
她支支吾吾地说:“太太的决定,我,我怎么会知道。”说完她便匆匆找了个借口走了。
竹画看了直乐,回到房中见到她跟竹香的绣品却又叹气,竹香绣帕中抬起头问:“做什么要叹气?”
“你说要是十娘子这病好不了,岂不是就去不成梁国公府了?”竹画神情担忧地道,“我听我娘说,这次的赏春宴可对咱们小娘子非常重要,要是去不成,外头说不定会传咱们小娘子根本就没有接到赏春贴,是自己放出来的谣言。”
“小娘子去不去,她心里有数。”竹香倒没有竹画这般忧心如焚。
竹画瞪眼:“这件事有人要故意坑害咱们小娘子,小娘子心里再有数有什么用?这……”她压低了声音道,“这说来说去九娘子也未免太可恶了。”
“我倒觉得……是小娘子自己不愿意去梁国公府。”竹香拿起剪刀将帕子上的线头剪去,而后又换了根丝线嘴里轻声道,“小娘子不是那等粗枝大叶的人,这鱼里混了茄瓜儿瞧不出来,难道还吃不出来吗?况且鸣翠是医女,何至于要等到起了疹子才叫大夫?!”
竹画满眼不能理解:“按你的意思是,小娘子自己不想名声太好?”
“或许小娘子是心里有别的打算吧。”竹香也说不清楚,干脆就低头又起针做绣活了。
竹画愣神了半天,才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哎呀”了声道:“对了,竹锦方才找我,托咱们办件事。”
“何事?”竹香立即心生警惕,过去林姨娘就让竹锦收买过竹宁。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竹画将绣帕折叠整齐放入匣中,“咱们园子今日不是有人送成衣过来吗?”
这次梁国公府下贴的时间很仓促,有些衣衫任府的绣坊做不了,因此便叫了外面的高档成衣铺子送些衣物来挑选。
“如何?”
“竹锦让我们帮着卖一批绣品给成衣铺,就说是咱们这些下人自己绣的。”
“不妥。”竹香摇头拒绝道。
竹画瞧了瞧外头这才小声地道:“那些绣帕其实是……三娘子绣的,八娘子帮着卖而已。”
“不妥。”竹香重申了一遍。
“你不说,我不说,这事谁会知道啊。”竹画嘟囔道,“小娘子买成衣,下人卖自己的绣品,不是常有的事吗?再说了三娘子也怪可怜的,咱们就是顺手帮忙的事。”
竹香道:“你有多久没收到府里的工钱了?”
竹画不知竹香怎么拐到这事情上来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一年多了吧,要说来这工钱还就是七娘子在的那会儿才能月月拿到。”
“因为不给你工钱原本就是合理的。”竹香一字字地说,“你连人都是主家的,你哪里来的私财?应该给你的报酬,当初就算在典卖的钱里了。也就是京城里的官户人家讲究仁义,也不希望下人们生出二心,这才派些工钱给我们这些人。你要拿着帕子去卖,没人理会也就罢了,如果有人追究,就会把你当贼办了。”
竹画倒抽了一口冷气,急急地道:“那我岂非又连累了小娘子。”
“你先要自己不会淹死,这才能伸得出手来拉人一把。”竹香瞥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绣帕子,“所以凡事要量力而为。”
竹画闷闷地“哦”了一声。
明仁殿中,常侍苏侗见皇后在廊下逗弄着一只鹦鹉,这只鹦鹉绯胸白羽,甚为秀丽,也极为罕见,乃是真腊国的贡品。这只鸟来了半年多,由下面的宫女教会了说两句如“圣人吉祥”以及“万福金安”的吉祥话。
“送吃的来了!”皇后教着鹦鹉道。
廊下的宫女们都是暗自偷笑,苏侗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走近了皇后小声地道:“雷老公说今日的奏折都送到文德殿去了,一本也没有送到咱们明仁殿来。而且皇上……”她顿了顿又道,“皇上今日一大早召见了荣昌公主,而后又召见了端王。”
荣寿公主是一向深得皇上的信任,但端王这位皇上的八弟前几年却因为府上的小妾纵火,结果把隔壁的宫中内库也烧了个干净,气得皇上把他从荣王降到了端王,也一直没赐府邸给他,由他寄居在外,多年不曾理会。没想到,皇上一场大病,竟然也让他咸鱼翻了身。
皇后放下手中的雀羽转身微笑着说:“官家生了一场大病,险死还生,醒来之后难免心中会觉得还是自家人靠得住吧。”
苏侗的脸色难看地道:“张景宗还去瑶华宫接了杜贵妃出来,皇上屏退了内侍,连张景宗都没留,不知跟她说了些什么,会不会又是当年……悼献太子的事。”
“官家大病初愈便如此操劳,你要提醒太医局多注意着点。”皇后在禅椅上坐下,神情不动地道。
“可是咱们就任由那杜贵妃胡言乱语吗?”苏侗焦急地道。
“悼献太子九岁病故,太医局有详细医案在录,当年杜贵妃以为凭借着几句流言便可以将本宫除去,替而代之,所以被送去瑶华宫修道。现在官家要是信了她的话,要么他是病糊涂了,要么是他是老糊涂了。”皇后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地道。
悼献太子是已故章穆皇后的嫡子,当时的皇后虽然荣宠后宫但也还仅在德妃位置之上,章穆皇后连生三子皆是夭折,尤其是悼献太子更是长到了九岁才忽然病故,后宫内一直有传言这都是如今的皇后,也就是当初的德妃下得手。
原因是章穆皇后与德妃两人,一为皇后,一为宠妃,素来不和睦。譬如德妃是蜀中人,朝野内外为了巴结于她,便多进献蜀锦入宫,章穆皇后就以节检为名,禁止蜀锦入宫,借着这个由头,宫中在那段时间连蜀中所供的特产吃食也一并禁了,狠狠地驳了德妃的面子。还有传言德妃如此受宠却生不下一二半女,那也是因章穆皇后动得手脚,如此深仇大恨,德妃会报复章穆皇后的子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而且事实是,章穆皇后因为儿子接连夭折,忧思过度,不久就病故了,而德妃也就此获得了登上皇后宝座的机会。这么下来,别人很难不质疑皇后的为人,也很难不怀疑这当中是否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苏侗听见皇后的答话吓了一跳,低头轻语道:“可是小人们信口开河,圣人却不得不妨谣言。”
“防?防是防不住的,三人成虎,人心总是更相信那些肮脏的事情。”皇后虽年过四旬,但长相依旧堪称绝色,而且气质清冷,配上刚毅果决的性格,与寻常端庄柔和的高门女子大为不同。
她微微蹙眉着问:“太子又去掩月庵了吗?”
“是的。”苏侗的脸色多添了几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