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太阳已越过高傲的山峦,
幽谷中的光点有若泡沫浮起。
——兰波
破旧的小旅馆立在北汶的一块高地上,写着“餐点、住宿”字样的灯箱苟延残喘,接触不良似地忽明忽暗。四周围着常青的松柏,氛围很像墓地。
大堂里的客人脸色都不大好,心事重重地低声交谈。壁炉里柴火噼里啪啦地轻响,为这湿冷的空间输送了一点热气。
八点了,前来喝茶吃晚餐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门边的风铃响个不停,硬是不见一个来客。
前台托着腮,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
这世道下,旅馆不好开,基本是赔本的生意。能活着就已经是不少人的幸事,旅游则是白昼梦。整个社会的财富都被上层掌控,普通人只有等着分配的份儿,连出远门都不常有,哪里还有闲钱度假旅游。
全北汶也挑不出几家像样的旅店了。这家还能撑到现在,是沾了边上北汶医院的光。小城市医疗人员物资都匮乏,一号难求,连续排队十几个小时稀松平常。病人和家属为了节约时间、提高效率,常在这里暂住。
前台小姑娘百无聊赖地翻着电子账单,打了个呵欠,被壁炉烟灰熏得干涩的双眼立即就湿润了起来。
门边的风铃又开始浅吟,屋外的冷风裹着松柏的清香涌进来,吹得她哆嗦了一下,刚冒出的倦意云烟般消散。
她抬起头,见到两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向前台投来视线。
他们穿得单薄,但不寒酸。两人皆是圆领卫衣加外套配工装裤的打扮。个子较高的那个脚蹬一双军靴,另一位则随意了些,穿着高帮帆布鞋,将裤腿塞了进去。
寒夜给这两位来客点缀了冷峻的气质,他们一走到大堂,整个房间的暖意都被稀释了。
“两位好,”前台站直了身体,露出标准的微笑,“有什么需要吗?”
云祁一手按着将将止血的后颈,一脸萎靡感。前台小姑娘瞄了他一眼,恁他多好看,她也不敢多瞧,只得转而对凌焕加倍殷勤。
“请问还有房间吗?”凌焕走到柜台边,胳膊抬起来搭在了桌面上。
小姑娘脸红心跳,连连点头:“有的有的。”
凌焕:“开两间房。”
小姑娘面露遗憾的神色,眉毛囧成了个“八”字,“非常抱歉,现在只剩一间空房了。”
云祁:“……”
真就墨菲定律呗。
越怕没房,就越没房。
凌焕两指夹着银行卡,在柜台上转动,发出“咔哒”声。他没改口,也没试图说服云祁,只是悠哉游哉地等着。
两人暗中对峙了一阵,终是云祁抵不过疲累,做出了让步:“一间就一间吧。”
小姑娘征求意见似地看了看凌焕,得到他的点头后,才低头从抽屉里取出最后一张房卡,推到了凌焕面前。
“请问要住多久呢?”她金棕色的眼睛弯成了寒水中的渡舟。
凌焕思忖了几秒,说:“我不清楚。”
小姑娘怔了怔,回应道:“好的,没关系。”
刷完卡,她又问:“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凌焕睨了云祁一眼,对前台说:“那就再来两份简餐。”
不用问,这里最多也就只能提供普通蛋白糊,点餐多此一举。凌焕和云祁从前台离开,挑了个桌子坐下。
刚才他们和前台讲话的时候,大堂里还剩下的客人都齐刷刷地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现在他们坐了下来,其他客人依旧不收敛。
邻桌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干脆凑到了他们这桌,大大咧咧地问:“你们是从科尔贝伊来的吧?”
凌焕默认。
青年眼中有几分惊羡,向往地说:“我还从来没去过科尔贝伊呢。”
云祁:“彼此彼此,我之前也没来过北汶。”
凌焕:“……”
前台小姑娘端着托盘过来,将两人份的简餐放在桌上。
这家店独树一帜,将蛋白粉加水烘焙,做成了类似面包的东西。除了面包,还上了两杯茶。茶水呈现生机盎然的浅绿色,几撮茶叶在里面旋转沉浮。
茶在军部不多见,想必在民间就更少了,没想到在这偏远小城的旅店里,能有这样的饮料。
凌焕把茶杯捧在手心,暖了暖手。
“这是雪茶。”青年介绍道,“长在雪山上的,咱们这儿的特产。”
云祁低头嚼着干硬的面包,又喝了口茶把它送下去,感觉自己正在吞药。尽管从太空监狱下来至今,连续几个小时滴水未进,可他仍然不觉得这东西好吃。
凌焕却不吝啬夸赞:“茶香很特别。我很喜欢。”
青年见火候到位,便有意无意地打探道:“科尔贝伊的医疗怎么样?”
凌焕:“……”
这真没法回答。
军部的医疗中心向来是特权独享,而平民百姓的医院如何,他一概不知。
云祁:“他没生过病,没去医院,没有了解。”
青年脸色僵了僵。
不过凌焕倦意上涌,没有心思陪人唠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和云祁一起离开座位,去了楼上的房间。
这栋小楼年久失修,墙皮掉得七七八八,幸好房子收拾得还算整洁,不然凌焕真的会当场走人,回车里睡。
“有点简陋。”凌焕信步向里面走去,努力表现得不甚在意。
里间只有一张床,好在外间有条还说得过去的沙发。
“床还是沙发,你选一个。”云祁摸了摸后颈贴着的纱布,那里因为血液干涸而变得硬邦邦的。
凌焕:“我一个都不选。”
云祁:“……”
凌焕拉上窗帘,说:“我换地方睡觉会失眠。”
云祁:“那一直换地方是不是就可以去世了?”
凌焕:“可以这么理解。”
云祁:“……”
两人无话可说,云祁先闪进浴室洗澡。他后颈有伤,不能沾水,洗澡姿势诡异得很,所以洗得偏慢。
他对着已经有磨砂效果的镜子查看伤口,视线飘到了伤口下方鲜红的纹身上。尽管镜子模糊,他还是能将上面的字看得清清楚楚——
SA-1。
什么时候纹的他无从得知,因为这行小字从他记事起就在他的后背上了。它像个烫进灵魂的烙印,跟了他差不多一辈子。
云祁想着去洗掉,因为他不喜欢,可又总是忘记,搁置了几次也就算了。
他擦干身体,穿好衣服,拉开了浴室的门,被外面较冷的空气激得连着打喷嚏。
凌焕搬着把椅子坐在窗边,双手平展,搭在大腿上。瞅见云祁裹着一身水汽出来,他起身,边脱外套边向浴室走去。
云祁纠结了一下,还是抱了张毯子躺到沙发上。
他们逃亡在外,花的全是凌焕的钱,人要有点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