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柠举起手环,只见屏幕上显示出一串幽兰色的字。她慌张地用目光寻找着凌焕,最终在病房的一角发现了正陪云祁坐着的他。
唐柠几个跨步飞跑过去,悄声说:“你爸的电话。”
凌焕脸色冷凝,“能给我接么?”
唐柠把手环摘了下来,说:“做个人吧。”
凌焕“啧”了一声,走到阳台上接通了电话。
“唐柠,你们什么时候返回?”对方显然不知道手环正在凌焕的手里,一派威严地开了口。
凌焕冷笑:“那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听筒里猛然坠入了寂静,静到凌焕以为凌承煜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挂了电话。但,电话还联通着。
“……凌焕?”凌承煜的语气带着不确定的试探性,听上去还有点抖。
凌焕用脚踩着玻璃渣,问:“您介意我向这边的幸存者透露一下轰炸北汶的消息么?”
“你!”凌承煜就像被点了火的油桶,瞬间就炸了。
“别着急,我还没说到重点。”凌焕有种没来由的快意,好像是在报复谁,“我已经把备用医院打开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您在科尔贝伊有收到关于RB-86病毒感染者的报告么?”凌焕把脚下的玻璃渣踢出去,说,“他们内部有等级划分,只要控制住了等级最高者,就控制住了全局。”
“……你们也发现了?”
“那看来父亲大人知道这件事?”凌焕讽刺地问。
“昨晚拿的报告。”凌承煜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坦诚地回答了他。
“但您还是执意轰炸北汶?”凌焕的眸子眯起来,泄露出一股寒意和杀气。
“这不是你有权限知道的事。”凌承煜口吻严厉,“我让唐柠去找你,是为了保护你,让你活下来,且趁机逃脱Air2160的审判。”
凌焕:“只有我,是么?”
“你还期待什么?”
凌焕深吸了一口气,平稳地问:“云祁呢?”
凌承煜:“他还活着?”
凌焕:“不仅他活着,北汶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活着。这些人就不配继续活下去么?”
凌承煜:“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要总是和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凌焕笑了出来,“无理取闹?遇到问题丝毫不想着尽力解决,即便有了眉目也放弃探索,只想着捂住人的嘴巴,这就不无理取闹了?”
凌承煜也恼了,“轰炸会按照原计划进行。你可以选择不回来,不过不要后悔,也不要怪我。”
凌焕咬着牙,说:“是么?那我们走着瞧。”
挂断电话,凌焕转过身。
病房里聚集过来的十几个幸存者在他面前排成几排,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好像准备去上坟,或者他欠了他们几个亿。
凌焕:“?”
李曼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北汶真的要被轰炸?”
凌焕:“……”
婉南迪:“为什么?”
人群中也有人发问:“凭什么?”
情绪交叠传染,更多的人涌进来,高声质问。
唐柠被他们问烦了,无比地后悔由着凌焕走到这一步。她愤恨地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手环戴上,说:“你们都别问了。这是军部做的决定,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这里还有人活着啊!”
“这是谋杀!”
“这哪里是谋杀,我看分明是大屠杀!”
“姐,你是学法的,这种行为犯不犯法啊?”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我不知道啊!”
“那你能不能想办法和长官说说?”
“我把书翻烂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知道吗?”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眼看时间就要到下午一点。
唐柠扯着凌焕的衣袖,说:“你麻烦大了。现在跟我走,我会考虑一笔勾销。”
凌焕甩开她:“凌承煜改变计划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唐柠不管他什么态度,反正她顺着他这么些天,也受够了。她拔枪抵着凌焕的下巴,转头对蔻娜喊道:“云祁你要抓就赶紧抓,我们必须得走!”
蔻娜站在人群之外吃瓜,突然被叫到名字,她不敢怠慢,立即就向云祁原来坐着的地方看去。
那个位置早被一个幸存者给占领了。
人呢?!
蔻娜举手:“有谁看到云祁了吗?”
室内鸦默雀静。
凌焕被枪口顶着,连头都不能低。他斜着视线扫视了大半个病房,哪里都不见云祁的踪影。明明他刚才就坐在病床边。
唐柠抓着凌焕的肩,对幸存者们说:“麻烦到病房外面等候。我们这边要处理一些事情。”
他们几个真枪在手,这些幸存者们也不敢不听话,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病房,摔上了房门。
室内只留下唐柠他们还有卡洛斯这几个因为连日合作已经被默认为自己人的同伴。
大家都在,唯独少了云祁。
他胃痛严重,能去哪里?
**
房间侧的洗手间内,云祁背靠着冰凉冷硬的墙面坐着,曲起了一条腿。胃里就像有一把利刃在旋转切割,痛到他的冷汗都已经流完了。
他全身带着潮湿的寒凉,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竭力地保持着正常频率的呼吸,才没有哼出声音来。
他卷起了裤脚,露出光洁的脚踝和小腿。
他们在空中被变种人纠缠的时候,裤脚从鞋帮里滑出。他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中,忽略了那个变种人曾咬过他一口。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顾不得身体上的小伤小痛,直到现在,脚踝的疼痛才突然放大。
他双手撑着地面,十根手指全都弓起,死死地抵住瓷砖。
好想吐……
但是又……
好饿。
好饿好饿好饿。
他跪起了身子,按着胸口试图把胃里残存的胃容物都吐出来。但他干呕了几下,只有疯狂滋长的津液从牙齿间滴落。
眼泪涌上眼框,却比一般时候来得更加灼烫,烧得他眼球剧痛,而这种痛又使得眼泪愈发疯狂地涌出。
他喘咳着跌坐回原位,大脑似乎快要停止了工作。
洗手间的门被猛力打开了。
来人一步就跨到了他的身前,将他罩在了他的影子里面。
“还起得来么?”
好香的味道,像是花果的香气,甜甜的。
凌焕。
云祁被眼泪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很熟悉的人脸。
他的意识在说:醒醒!这是凌焕。
可他的胃却在叫嚣着:好饿……好想吃掉他。
凌焕蹲跪在他面前,双手托住他的脸,将他垂下来的头抬起来,“你吃错东西了?”
凌焕的手心温热,贴在他被冷汗浸湿的脸上,好像要灼伤他的皮肤。云祁松松地抓着凌焕的手腕,摇了摇头。
KC197在门外将云祁扫描了一个来回,说:“这个症状和RB-86感染有高达百分之八十六的相似度。”
众人当场惊成了一群木头人,动都不能动了。
凌焕慌张地问:“伤口在哪里?”
云祁推着他的手,想让他离开,因为他真的太想咬他一口了。这双手吃起来是什么味道,血管里的血又有多热,他全都想亲自尝尝。
但他没力气推开他。
“伤口在哪儿?”凌焕重复着问题,却不指望得到云祁的回答。
他一边在脑海中拼命地回想当时的场景,一边胡乱地卷他的衣袖,查看他的手和胳膊。到处都没有找到牙印,都是干净的。
也许……也许只是比较严重的胃病。
凌焕安慰着自己,抬眼的时候云祁的眼睛里已经是浑浊的一片血红。带血的眼泪流淌而下,被他枯白的肤色衬得嫣红,描出了他下颌线的好看弧度。
“凌焕,你靠那么近,会传染的!”唐柠捏紧了口罩上的钢条,眉头紧紧地皱缩在一起。
大家都往外退了一步,好像只要和他共处一室,就一定会传染上RB-86且必死无疑。
凌焕的手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云祁的左脚脚踝处。
裤脚是松开的,没有像往常一样扎进鞋子里。凌焕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怪异地抽痛了起来。
他卷起他的裤腿。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截苍白的小腿,末端赫然多了一个深深的牙印,血液从伤口沁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鞋帮。
血腥味弥散开来,众人都憋住了呼吸。
云祁大脑里两个声音在互相博弈。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角,低喘着对凌焕说:“我好饿……”
凌焕脑中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他的思维倏忽间断了线。他面对着云祁,想说什么,也想做点什么,但是他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唐柠点了下手环的屏幕,冷声提醒:“还有不到五分钟净空。”
云祁轻轻地推了一把凌焕的手,“你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直接滚。”
凌焕按下他的手,说:“会有办法的。”
会有什么办法呢?
束手无策,等着被剿灭。
在这一点上,人人平等,无所谓出身。
云祁的眼前布满了血红的斑点,如同倾泻而下的雨滴。视线好似被罩了黑色薄纱,一切都模糊不清,像是站在漆黑的夜里,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逐渐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想不起来在这之前他经历过什么。
意识被发狂的饥饿挤占,他只想把面前这个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生物扑倒,咬开他的脖子,看看他的皮囊下面到底藏着何等美味。
但他竭尽全力克制着呈指数级膨胀的欲望,指骨几乎生生折断。
好饿。
可是不能咬他。
他看似平静地坐在地上,可身体里已经翻滚过无数波汹涌的热浪,又被强行压制下去。他知道他们时间不多,他必须放他面前的这个人走。
云祁已经看不清凌焕的面容,甚至在脑海里也回想不出他的模样。但他记得,他要让他离开这座城市,回到南方的科尔贝伊。
他们缘何出逃,又是如何来到这里,不重要了。
云祁缩起了身体,轻声地问:“你以后会忘了我么?”
他的声音太轻了,凌焕听不到他的字句,于是他靠得更近,问道:“你说什么?”
云祁逐渐变成全白的眼珠动了一下,“你以后……会忘了我么?”
凌焕低着头,双手扣住云祁头发,说:“会有办法救你的。”
云祁趁机摸出了之前随手塞在口袋里的麻醉针,他环住了凌焕的后背,宛若森然白骨的双手搭在他的身上,然后迅猛地将针头插进了凌焕的颈侧。
高浓度的镇静剂很快灌注进了凌焕的身体。
云祁怀里的人突然顿了一下,身体不断地下坠,倒在了他的腿边。
镇静剂尚未完全起效,凌焕的眼睛还能动弹。他躺在地面上抬眼看着云祁,努力地张嘴,却牵动不了肌肉。
他想大声质问,想捶打地面,想抓住他问清楚,但他的肉体已然失去了控制,成为了禁锢他灵魂的枷锁。
愤然与惊愕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无处宣泄,最后只能化成眼泪,逼红了他的眼框。
凌焕就这么一直仰望着他,他在他的视野里模糊成了一张剪影。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耳朵像是埋进了水里,连抬眼都快做不到了。可他就是不愿移开视线,固执地等云祁回以目光。
他听到唐柠等人的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听到他们吆喝的声音,听到他们说要带他走的声音。
所有的音动都是虚无缥缈的,遥远而又沉闷。
他被人从地上抬起来。
他太困了,实在熬不住,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一脚踏空,跌入黑暗的感觉让他迫使自己重新睁眼。
他怕他会这样昏睡过去。
不知道是谁将他抬出了洗手间,在他晃动的、雾蒙蒙的视线里,靠在浴室墙边的云祁和他隔得愈来愈远。
凌焕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可眼皮就像是被一股外力牵引着,不受控制地向下耷拉。他又一次抵抗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再睁开双眼,他看不到云祁了,因为他已经被抬到了病房外的担架上。
周围的人和景色在飞快地流转变幻,在他眼里摇晃,无限减慢,闪出了重影。他听不清他们的叫什么吵什么,耳畔却清晰地闪回着一个人的声音。
“指挥官,你在看着我吗?”
我在看着你,我在看着你。
可是我看不到你。
第一枚温压弹落下来,北汶城区爆燃起熊熊烈火。H-10直升机逆着滚滚浓烟起飞,穿破了黑云和烟雾。
云祁抱膝蜷缩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右手还握着那根针管。
时间每流逝一秒,他就多忘记一分。
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他从哪里来。他忘了他曾经和一个叫凌焕的人针锋相对,忘了他们曾经在雪地里拥抱,甚至忘记了他们究竟认识了多久。
他全部都忘记了。
可他坐在这里,贪婪地嗅着他残留的气味,好像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一般。
他一点都不害怕分别。
“多年以后,我氧化成风,变为宇宙中漫无目的漂流的原子,参与构成你胸前的玫瑰花束。”
“你说是么,指挥官?”
“我们总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