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韩飞的眼皮肿得就跟被蜜蜂蜇了一样，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自觉得丑到爆的人，自言自语道：“卧槽？我他妈原来可以这么丑。”
“不丑。”顾葑双手捧了水往脸上冲了一下，转身看着韩飞，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水渍，一边说：“好看。”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韩飞对着顾葑挑了挑眉：“其实仔细一看，还是很帅的。”对着镜子，韩飞捋了捋头发。
“飞哥？”顾葑看着镜子里的韩飞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韩飞正在捋头发的手顿了顿，他看着顾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听你的，给我和他一个机会。”我想听他解释，那天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顾葑欣喜地笑了笑，加快了速度洗漱。出门时，鲁成祥的鼾声直接从宿舍传到了走廊上，那空旷的走廊上，回音都是鲁成祥那浑厚有力的打鼾声。
“卧槽，真他妈绝了。”韩飞瘪了瘪嘴：“真不知道我这两年多来是怎么睡着的。”
“回家住吧？”顾葑侧头看着韩飞：“带上小布叮一起，回家住。”
“啊？”韩飞有些诧异，他觉得这样有点不好，他看了看顾葑：“不太好吧，你爸要是回来看到我们俩这样不是得气死，说不定还会抽死我掰弯了他的独生子。”
“不是掰弯的。”顾葑说：“只是看到你我就忍不住了。而且……”顾葑看了看韩飞，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该不该跟韩飞说，他怕说出来吓着韩飞。
“而且什么？”韩飞紧了紧身上衣服，天气转凉了一出门冷空气就扑面而来， 顺着韩飞的衣领处就往脖子里钻。
“我爸知道你。”顾葑说：“他一直想请你吃饭来着，可是时间每次都错过了。”
“什么？！”韩飞惊愕住了，是他想的那样吗？顾葑把他们俩的关系都告诉了顾叔叔？
“嗯。”顾葑心里也有些疑虑：“下次你可不能再有事了，我想带你回家见我爸。”
“卧槽？！”韩飞窃喜着：“这么快吗？我还没有准备好。”
“不需要准备。”顾葑打了个滴滴，上车后，他看着韩飞说：“人去就行了。”
“那你可得提前告诉我，不然我怕我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来。”韩飞接着又问顾葑关于顾爸的喜爱之物和忌口，说这些都得记下来，吃饭的时候就可以表现一把了。
看着韩飞这么紧张，顾葑猛地笑出了声：“不是，飞哥，你真不用紧张。”
两人嘻嘻哈哈地交谈着，韩飞还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第一次见男朋友的父母应该注意什么？第一次见男朋友父母怎么样才能留下好印象？
交谈之间，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医院门口，原本还嘻嘻哈哈大笑着的韩飞，立马就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他侧头看了看医院，居然觉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带你走吧。”顾葑依旧伸出手握住了韩飞的掌心：“我背你也行。”
“我觉得我可以了。”韩飞目光扫视一圈医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医护人员和坐着轮椅的病人，他感觉这座庞大的建筑物看上去忽然好像没有那么恐怖了。
可能是因为有顾葑在的原因吧，韩飞心想，有顾葑在的地方，哪怕是可怕的医院，韩飞也觉得没有那么恐惧了。
“你是韩飞吧？”两人刚一走进医院大厅，就有一个人走了上来，是个小伙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寸头，高鼻梁，脸上的肤色有点蜜黄，身高和顾葑差不多。
顾葑注意到那个人嘴唇周围已经冒出了胡渣，一看就是熬夜熬了很多天，他衣服上有许多处都被磨烂了，有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来得及清洗的原因，还沾着血迹，只是血迹已经干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这个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只是他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嗯。”韩飞一听见声音，韩飞就知道是谁了，他就是在电话里的那个人。
“林队他……”那个人忽然垂下头来，他有些不敢看韩飞，一看到韩飞，他就很愧疚。
“他在哪儿？”韩飞淡淡地说：“我还要回去复习，看一眼我就走。”
“韩飞。”那个人看着韩飞说：“林队都是为了救我才……我……”
韩飞闻言抬头看了看那个人：“怎么称呼？”
“庄晓。”庄晓看着韩飞：“韩飞，其实林队他有苦衷的。”
“他在哪儿？”韩飞重复问道：“他有什么苦衷？我听他扯。”
韩飞说的是扯，而不是说。顾葑知道，在韩飞心里他爸留给他的阴影实在是太深了。
“我带你们去吧。”庄晓走在前面，带着韩飞和顾葑朝着韩飞爸爸的急救室走去。
刚一到急救室楼道转弯处，入目就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顾葑看见了通道的两旁站满了人，坐着，靠着，双手抱头，双手扣着指尖，姿势是应有尽有。
那些人里有很多全都穿着刑警服，其中也有几个穿着便装。目光扫过众多刑警服的那一刹那，顾葑感觉无比的熟悉。
“韩飞。”庄晓带着韩飞走近那群人：“这些都是林队的同事。”
韩飞看了那些人一眼，几乎每个人的神情看上去都非常焦灼而失落，他们应该是一晚上没有合眼了，眼底下全都浮着厚重的眼袋和青圈。
其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韩飞很小的时候是见过的。那是他在大街上看到那个人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来着，可是却没法上前打招呼。
“你就是韩飞？”其中一个中年刑警走了过来，看上去都快年近半百了。他走近韩飞的时候，双眼都定住了，像是看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一模一样，一模一样。”那个人嘴里低声念叨着。
顾葑看到那人耳朵上有一颗肉痣，他的心猛地颤了一下，顾葑一直打量着那个人，想从那个人身上看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看见那个人对韩飞说。
“我是你爸的同事，谢安国，叫我谢叔就好。”谢安国伸出右手搭在韩飞的肩膀上：“林云他……”谢安国回头看了看急诊室那亮眼的灯光。
林云？！
哪个林云？！
刑警！林队？！
在听见谢安国提到林云这个名字的时候，顾葑的脑子仿佛被闪电劈中了，一片空白。稀稀疏疏地不断涌现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和一些孤独到绝望的哭救声。顾葑感觉自己的心都悬了起来，好像随时都能坠入无间深渊，一眼望不到光。
“从一进警队开始，林云就是由我一直带大的。刚开始来的时候，年轻气盛，所有的案子都往自己揽，什么事情都是冲在警队的前线上。”
韩飞没有吭声，顾葑站在韩飞的身后，看着谢安国把韩飞带到了休息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脑子还是不太清楚，他不敢去确认。
“上个月，局里派发下来一个任务。任务相当危险，那是一群有长达二十多年经验的犯罪团伙，最危险的是那些人身上都有枪。你爸在看到局长把犯罪团伙的人物照片发出来的时候，他就坚持要去。”
韩飞依旧不吭声，他只是垂着头。
“因为那里面有几个人，你爸说他找了那些人整整18年了，他必须去。可是韩飞……你知道吗？你爸那个时候他身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伤不下二十处了。他脾气倔，我们所有人都拦不住。也拦过，但是他还是执意要去追凶，有时候直接单独行动。我们实在没办法，怕他单独行动有危险，就带他进了专案组。”
“为什么找了18年？”顾葑终于听见韩飞说话了。
谢安国瞳孔皱缩：“你爸没跟你说？”
“他几乎不回家。”韩飞的回答很冷静，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留守生活：“从小到大，他在家待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也不超过1年。”
18年，在家里跟亲生儿子待的时间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一年，顾葑那一刻真心心疼韩飞，他这18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在没有遇到韩楚楚的时候，他那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他……”谢安国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韩飞：“他还是那样。忘不了啊，忘不了啊。”
“什么意思？”韩飞满头雾水，一点也听不懂谢安国的话。
“你爸跟你讲过你妈的故事吗？”谢安国看着韩飞，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了，嘴里和鼻孔里都喷出了浓白的烟雾。
“难产。”韩飞说：“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是啊。”谢安国抬头望了望走廊上的灯，将烟嘴递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口：“那时候我们整个警队的人也这样。”谢安国下巴扫过急诊室外面的一圈：“在急诊室外面站满了人，等着你妈把你生出来。”
“很多人说你跟你爸长得像，其实我觉得你跟你妈长得才像，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谢安国抬头扫了一圈韩飞：“你妈原是咱们队里的警花，她经常说大家叫她警花是因为咱们队里就她一个女生。”
韩飞闻言睫毛颤了颤。
“其实不是，你妈她人长得是真好看，早在大学的时候追求者就已经蔓延了隔壁市的学校了。”谢安国看着韩飞弓着的脊背：“你爸和你妈是大学同学，追了你妈整整五年，最后终于娶了你妈。结婚那天我去了，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种幸福的样子。”
“可是好景不长啊……”谢安国深深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急诊室紧闭的门：“那天，你爸担心得一整晚都没有睡觉，他一直问我，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时间也是这么长吗？怎么还没有生出来。左等右等，当医生推开门喊他的名字的时候，林云跑得比追凶犯还快，立马就冲了上去。他不住地问医生怎么样了？孩子生出来了吗？母子平安吗？那个医生看着林云那个样子心里难受啊，我看见他眼泪都唰唰地往下掉，那个医生问林云，问他保大还是保小。”
韩飞心里剧烈颤抖了一下，顿时涌上一股酸痛之高，好像有一根绳子把他的整颗心脏都绞住了一般。
“韩飞，你知道吗？”谢安国看着韩飞，他的双眼已经湿润了，泪珠在瞳孔里颤抖着：“那天的林云是我见过最丧的林云，他在我的印象中除了脾气有点倔以外，整天都是嘻嘻哈哈的模样。当医生问他保大还是保小的时候，他一个劲地对医生说保大，保大，他只要大的！他不要小的！”
“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心都要碎了，原本是件很高兴的喜事。他们俩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你说这死老天这个样子是要做什么啊？”谢安国吸了吸鼻子：“后来医生抱着刚出生的你出来了，你爸当时跪在了地上，他哭喊着，我说的是保大！保大？你们他妈的是耳朵聋了吗？！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小的？我不要小的！我要大的！大的！”
“那个医生也哭啊，他说产妇大出血，保不住了。从那以后林云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我再也没看到他脸上出现过真心的笑容，再也没有看到过那警队传奇的风范。”谢安国用手抹了一把鼻涕：“韩飞，我刚刚看到你的第一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以为我看错了，我以为我们警队的校花又回来了，她刚进警队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也是短发，我们局长还打趣她说她就是个假小子。”
“所以……”韩飞鼻孔里呼出颤抖的气息：“他不想回家见我，是因为一见到我，他就想起了我妈。”
“嗯。”谢安国的鼻音很重：“从那以后，林云几乎每天都不停地办案子，我们看着那样他心疼啊，怕他吃不消，就强行给他放假。结果刚放了半天就又回来了，他说他一闲下来就要想你妈，他要忙起来，忙起来了就不会有空余的脑子想你妈了。”
“那18年又是怎么回事？”韩飞侧头看着谢安国。
“我也是后来听你爸申请入专案组的时候说的。那个犯罪团伙是你爸跟你妈在警队共事办案的最后一个案子的关键人物。林云跟我说，你妈进产房的时候都还拉着他的手在问那个案子的进展情况，犯罪团伙抓到没有。”
“哎……”谢安国吐了一口气：“你爸他这个人重感情，你妈生前都还一直惦记着的案子，他是不会放手的。”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韩飞低声喃喃：“从来没有。那XX年A市地震的那几天他又在哪儿？”韩飞侧头看着谢安国：“谢叔，那几天他在哪儿？他不知道有人给他打了100多个电话吗？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一个电话能打出去有多么难吗？他为什么不接？”
“那一年……”谢安国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努力地在脑海中寻找着韩飞说的那年的记忆。忽然谢安国蓦地喊了一声：“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是庄晓刚进警队的第一年，你爸他和我们一起在M市跟一个案子。”
顾葑闻言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心里全是汗水，好像有一种即将被审判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的心痛得厉害。他挪动着身子朝着站在一旁的庄晓走过去。
“庄警官。”顾葑看着庄晓：“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你愿意陪我聊聊吗？”
“好。”庄晓跟着顾葑从急诊室的通道走了出去，走到了楼梯间，他看着顾葑的背影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顾葑。”顾葑转过身来看着庄晓：“我叫顾葑。”
“顾葑……”庄晓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嘴里重复地念叨着：“顾葑……啊！我想起来了！我刚进警队时和林队共事的在M市办的第一个案子，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当时才这么小呢。”庄晓说着比了比自己的胯处：“我就说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嗯。”顾葑点了点头：“那时我刚小学毕业。”
“庄警官。”顾葑抿了抿嘴，双手捏成拳问道：“当初救我的那个警官是不是就是你嘴里说的林队？是不是就是……”顾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韩飞的爸爸。”
“是啊。”顾葑听见庄晓的话后，他已经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音了，他觉得脑子涨疼得厉害，好像随时都要爆炸一般。庄晓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你说这世界小不小，你居然转学转到九中来了，还和林队的儿子一个班，还是同桌。”
庄晓看着神情有些异常的顾葑：“顾葑，你怎么了？你问我这个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顾葑说：“谢谢你了，庄警官。”
“没事。”
庄晓走后，顾葑站在楼梯间久久没有缓过来，他心里很难受，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韩飞说。他又想，刚刚韩飞问了谢叔那年的事情，那么谢叔应该会将事情都告诉韩飞的吧。他自我安慰着。
楼道里的感应灯唰地一下就熄灭了，周围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顾葑仓皇地后退着，整个身子越来越软，碰到墙壁的那一刻，他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双膝，眼睛惶恐地朝着门缝的光看过去。
外面的光透过门缝投射进来一条长长的光影，光影直抵顾葑的脚边。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另他恐惧了一生的小黑屋里。
“飞哥……”顾葑嗓音颤抖着，恐慌着，不住地喊着韩飞的名字：“飞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