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合欢宫那晚上闹出的巨大动静，根本不可能瞒过大长公主的耳目，所以不过一日的时间，苏卿婉便被叫到了宁安宫，刚行过礼便被成易喝令“跪下”。
成易显然正在怒火之上，一只玉手狠狠指向苏卿婉：“本宫念你安稳，哪怕不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为何又要主动来找本宫的麻烦，去救治徐太妃？不要跟本宫说你不知道她和皇帝的关系，这满宫上下，怕也只有你最清楚才对！”
苏卿婉跪在地上，早料到这一日迟早会来，于是早早准备好了说辞：“臣妾不敢欺瞒公主，确实知道徐太妃对皇上用情至深，皇上对她也是情比金坚。皇上与太妃之间的纷纷扰扰，臣妾从不插手，更不敢插手。但那日徐太妃重病，妾身只是秉持着一颗医者仁心前去救护，徐太妃苏醒后，便再无交集，请公主明察。”
“如今，你倒有胆子拿医者仁心来搪塞本宫？”
“公主明鉴，妾身绝非搪塞。妾身从小便听闻过很多有关长公主的事迹，并深深佩服公主的毅力与勇气，妾身还记得在永宁风雨飘摇之际，长公主跟着官员四处救灾，爆发瘟疫之时，舍身试药，救黎民于水火。长公主用心，乃万民之福。您既行过医，想必很能理解医者仁心四个字，绝非虚言，而是由心而发。哪怕当日重病的不是徐太妃，就是个最低微不起眼的宫女，妾身同样会救。若太妃因此怪罪，妾身绝无怨言，甘愿承受任何责罚。”
苏卿婉深深拜下，她知道长公主深明大义，定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大动干戈。况且联系到她过往的经历，怎么都会牵动一二。
成易静默良久，最后竟是轻笑出声：“素闻苏尚书为人木讷，怕夫人又是出了名的。刘瑛呢，是战场拼杀的良将，按理也不怎么会巧言善辩。怎么到最后就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女儿，一张嘴，硬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错的说成对的。避重就轻，本事可见一斑。”
“长公主……”这点小聪明被一下子识破，惹得苏卿婉赶忙拜了下去。
“罢了，起来吧，”成易挥挥手，怒气也消了大半，“这般机灵的孩子，本宫真是很难不喜欢。哪怕到了皇上跟前，想必也能轻易博他一笑，你怎么就……”
“蒙公主不弃，”苏卿婉笑了笑，站起身，“但喜欢这件事真的不能强求。身为尚书的女儿，有些责任我不得不担，可除却这必须要尽的责任之外，其他，我还是希望能随心而活。”
苏卿婉的话无意触动了成易那敏感的心弦，经年日久，当看到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如自己当年的时候，许久压抑下去的感情再度喷薄而出。
“你的话，和我当年很像，”成易示意苏卿婉坐在自己身旁，满布皱纹的手搭在苏卿婉的手上，好似穿梭岁月多年，“如果当时的那个他，也能和我一般勇气，便好了……”
“如今他，还好吗？”苏卿婉近距离看着这个已然有了丝丝白发的长辈，第一次，在她雷厉风行的外表下，看到了脆弱。
可就是这种独属于强者的脆弱，才会比惯常以弱示人的女子，来得更为伤人。苏卿婉语气不由得柔和几分，柔和之中夹杂着些许不忍。
“好，”分不清是肯定还是叹息，成易望向远方的模样，就好似又见到他，“子孙满堂，承欢膝下，怎会不好？”
“您……就从来都没有怨过、怪过他吗？”
“怎会没有，哪个少女不一腔热忱，哪个女子不心气高傲，可即便我是永宁最尊贵的长公主，即便娶了我他便可以做这个皇朝最尊贵的驸马，他还是拒绝了、放弃了。他说他已心有所爱，恕难从命。”
苏卿婉隐约看到这位老者眼眶中的泪花，可旋即便被自己倔强的隐藏了下去，声音恢复如初。
“状元郎……是真的心有所属吗？传闻里他似乎和公主交集颇多。”
“是啊，一同策马摘花，一同阅历山河。哪怕是去平乱，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他，也要坚持陪着我去，”成易说到这儿不自觉的漾起幸福的笑意，语气中甚至还有微微的得意，“那时候的永宁，人人都羡慕我们两个。当然，也免不了嫉妒之声，她们会说，若不是我仗着公主这个身份，他才不会喜欢我。可惜，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爱情无关乎权位，无关乎荣耀，仅仅是因为，我爱他，他爱我而已，那样简单。”
“只是到我终于等到四海升平那一日，他却不见了。他口口声声说过往全都是假的，他只是为了地位，为了名声而已。我那时也在你一般的年纪，怎会相信？于是不顾公主的身份，不顾百姓如何说我，我都要去他府上问个清清楚楚。直到那日，我亲眼看见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同他那样欢喜的说着话，我就知道，我输了。公主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
“我这辈子所有的傲骨，可能从那日之后，便都用在了他身上。他若无意我便休，自那之后，再无纠缠。可这人啊，就是不知道怎的，不自觉的便会听闻他的消息，或者说想方设法的要知道他的消息。他朝堂为官，我身在后宫，倔强的不肯去看一眼，就连个背影都弃之不顾。后来，也许是老了，我忽然就想他了，从别人口中听闻他告老还乡，儿女承欢膝下。心如死灰，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从始至终，苏卿婉都只是静静听着，心中有对那状元郎的怨恨鄙弃，也有对当年旧事的疑惑不解，更多的，是对面前这位大长公主的无尽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