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鲸鲸啊,你看我那些老姐妹都当奶奶了,你和阿毅这……”
我寻思着这婆婆说话也忒直了……
机智如我,这话也……
接不住啊!
我一边苦笑着着回答,:“哎呀,娘,这都要看缘分的。”
然后暗地里拧着蒙毅的大腿,示意他说句话。
只见满脸通红的蒙毅还未开口,便被自己亲妈误会了个彻底,:“阿毅,你是不是……”一个“隐晦”至极的眼神之后,蒙母下定某种决心般拧着眉头继续道,:“别怕,娘去给你求副药!”
我嗑着瓜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蒙毅像脖子没骨头一样垂着头。
这下误会真的坐实了——在亲妈眼里也就是默认啊!
通晓药理的我心说——那种药,可不是人喝的……
夕阳西下,我和蒙毅从蒙母的院子出来,没什么要事,便在小花园里遛弯。
“花花,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啊,让你如此念念不忘?”蒙毅的突然问话让我懵了懵。
“你是说——卫庄?”我确定了一下。
“嗯。”
我想了想,反问,:“你觉得呢?他应该是个怎样的人?”
蒙毅眯眼看着天边的落日,:“应该是个像黄昏一样的人。”
这个说法新奇,我笑着问,:“怎么说?”
“像最深的黄昏一样,临近黑夜,但还有光,光不算多。”他停了停,跨步走到我身前,直视着我,:“都给了你。”
蒙毅很少这样正经,正当我想说话,他又继续往前走,语气也换成了轻松,“所以,在你心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庄啊,就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存在。
话少,脸臭,嘴硬,还爱怼人。
尤其爱怼我……
不过那也是从前了……
但偏偏我俩水平差不多,我还不能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于是乎,两个人之间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场。
与他跟盖聂的不一样,他俩是知己也是对手,但我不是,那时……我只是个过客……
还有啊,每次和他说话,他一般的回答便是——哼、嗯、呵……
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在认真听,挺神奇的。
时光倒回到在鬼谷的时候,我把前世当做一场梦讲与他听。
或许,从那时他便不一样了。
他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我没问,现在也没机会问,当然,在一起的时光那么宝贵,问这种问题,实属浪费。
就像,他也不曾问过我。
有时,我会想,或许如果我再勇敢一点,再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一点,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但,不行。
就像卫庄就是卫庄一样。
我也是经历了这些,才收获了成长,没有人的成长是凭空的。
但此刻,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总觉得那是用语言描绘不出的,那些回忆太鲜明,任何试图的描述都苍白无比。
蒙毅见我沉默,开口道,:“太久没见,记不得了?”
我摇摇头,望着远方的天际,或许他此刻也在看着天空,我轻声道,:“怎么可能忘啊。”
那样鲜明、独特、讨人喜又讨人厌的一个存在。
那样一个……惹我心动的存在……
*
秦王政一十六年。
韩国大将军姬无夜死了,在他娶红莲的那天,被卫庄杀的。
卫庄成了韩国的大将军。
我很想去见他,很想知道他为什么回去,也很想知道……他有没有想我……又为什么不来找我……
但不行,我俩有各自的修行。
同年。
韩非死于秦国地牢,那时我在和赵国作战,后改变作战攻略,转攻韩。
听说是死于鸩酒。
但也听闻身上出现了奇怪的花纹,不似中毒所致。
那样一个如清风朗月的金贵公子,竟死在了幽暗无比的地牢。
自那年默默退出流沙,我与韩非的关系也早就回不去了。
只是惋惜还是惋惜的。
因为过去的记忆还在,快乐的、难过的依旧还摆在那。
曾经我们也曾一起喝过酒、骑过马、办过案……
多好的一个人啊,多么有才情的一个人啊……
不单单是这乱世,任何时候都一样——人命,脆弱地要死。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死去……
*
秦王政一十七年。
内史腾领兵南渡攻韩,一举攻破新郑,乳获韩王安,继而攻占韩国全境。
韩国,亡。
秦王政于韩地设颍川郡,遂占领此“天下之枢”要地。
六国的土地以后都会变成秦国的郡县。
多么宏伟的历史,多么惊人的变迁。
“要去看看吗?”
我抱起一盒子信,是我在南越写给白亦非的。
点点头。
*
颍川郡。
我抱着铜盒踏进阔别一年有余的血衣堡。
铁索桥摇晃着,吱吱悠悠的,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而且已经回忆不起那时害怕的心理。
但我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拨开这层层白雾,我的小叔就在索桥尽头等我,红衣飒飒,绝代风华。
但现在,白雾尽头……只有巍峨建筑了。
……
走到我的花圃。
天泽一脸轻松地躺在鸢蕖旁的摇椅上。
“喂,你今天给我花儿浇水了吗?”
天泽睁开眼,身后的铁链微摇,:“晚上。”
他站起身,又说,:“姬无夜是被卫庄杀的,我去补了一刀。”
天泽身高和白亦非差不多,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小孩,又像个大型犬,我笑着看他,:“那您好棒棒哦。”
“阴阳怪气的。”
“听得出就好,看来还没傻。”
“今年的鸢蕖没有去年好,去年没有前年好。”天泽走上前,单膝跪在花前,温柔地抚着花瓣,像是抚摸恋人的脸。
我呆了呆,笑着说,:“还是我小叔厉害啊!”
他站起转身,歪了歪头,:“可不是么,把我攥在手心里这么多年。”
我假装没听见他的喃语,拿着锄头在鸢蕖花海旁挖了个坑,把信连同铜盒一起埋了下去。
天泽又躺回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着。
我也没打招呼便离开了。
我把墨鸦葬在了他经常和白凤去的那处悬崖,他带我去过几次,说是那里风景很美,他很喜欢。
墓碑很简单,只有“墨鸦”二字,这是代号,但他一生也只有这个代号。
虽然我想说的话很多,但估计一块碑刻不下,即便刻了,墨鸦也要说我矫情了。
“喂,臭乌鸦,我带酒来了。”
我将酒坛子上的麻绳解开,拿出一樽酒杯,满上清酒放在墓碑前。
“这可是我不远千里从秦国带来的,保准你喝一口就醉了。”
“别跟我扯你酒量好!不信你尝尝……”
“我酒量也比以前好一点了……只是再也没机会一起喝酒吃肉了……”
“哈哈,虽然每次都是我在吃肉。不过你看你长这么瘦,啧啧啧……”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难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墨鸦,我现在为嬴政办事,没错,当官儿了!是不是觉得很不符合我的人设?毕竟当年还和你说要去看尽天下美人呢……”
我望向远处,新郑景色尽收眼底,还记得那年我就是在这儿,绕着白凤追着墨鸦打。
谁曾想啊……会有今日……
*
走在新郑,不,颍川郡的长街。
买东西的买东西,卖东西的卖东西,小贩声音响亮地吆喝着,闲聊的人还在闲聊,东家长、李家短。
嬴政没有为难韩国百姓,甚至没有为难那些贵族。
日子就那样过着。
韩国亡得太快,很多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阳光灼灼,岁月沉香。
记得初来新郑那年,我才14。
如今四年弹指,再回首,往事不堪,故人已故。
只是想着那些年的欢声笑语,便心如刀割。
这些年带兵打过仗、在军营坐过阵,杀的人越来越多。
我以为我的心越发坚硬,但不想,那些脆弱的地方也越发脆弱。
这条长街我走过无数遍。
有和韩非一起,那时新郑不安稳,我送他回府,他一路上喝着酒,说“寻个卫庄兄不在的时候,本公子请你喝酒!”
有和紫女一起,她带我去采兰花,说要给韩非酿一壶兰花酿,她浅笑着走在大街上,过往行人接连侧目。
有和张良一起,他拿着从王宫藏书室找来的卷宗,我帮他打着伞,一路上说了好多个“麻烦阿落了。”
有和墨鸦一起,偶尔白凤也在,他总是先挖苦我一顿,然后说着说着就开始和白凤比谁更快。
还有白亦非,仿佛我现在一回头还能看到白亦非一连不耐地走在后面呢。
对,还有卫庄,那年我俩戴着面具一起看了场灯会。
十里长街,恍如白昼。
紫兰轩成了紫兰山庄,听说老板换了好几个,生意也不如从前了。
原来坍塌的地方也因着上好的地段开起了一家首饰铺子。听说工艺精湛,连外地人都趋之若鹜。
还记得当年的紫兰轩也是如此,达官显贵一掷千金,紫女穿梭在这滚滚红尘中却不染分毫。
韩非整日里向紫女讨要兰花酿,弄玉手下悠扬的“凤求凰”飘出窗外,我经常因着一些小事和卫庄拌嘴……
你看,时光容易把人抛,昨日种种皆成过往。
我才十八岁,但竟觉得过完了一生。
“小姐,您怎么哭了?”一个语气似水的白衣女子从首饰铺子走出。
我木木地接过帕子,才意识到自己是哭了。
我跟着她进了这间名为“凤求凰”的铺子,许是因为店的名字,我没有推脱便进去了。
白衣女子很心善地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眼泪已经干了,我浅笑着摇头,一抬头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个金色面具。
说是面具,不如说是装饰,只能遮住一只眼睛。
“我能看看那个面具吗?”
“当然可以。”
我捧着黄金面具,指尖轻触,回忆如失控的潮水般袭来。
老板娘见我看得入迷,又说,:“其实这么面具是我凭着记忆画下来做的。记得那年我二十出头岁,带着妹妹上街看灯会。一转身就看到了一个黑衣白发的少年,他就戴着这样的面具,好看极了。”
“后来我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每年都会做一个这样的面具,但每次看到成品都觉得不太像。”
我心说,已经很像了,只是没有戴到合适的人脸上,所以少一丝神韵吧。
老板娘好像想起什么,继续道,:“对了,当时那位少年身边还有一个红衣女子,带着银色的狐狸面具,小姐要不要看看。这俩面具并不是一对,但因着那两位,我竟越看越像一对儿了!”
没等我点头,热心的老板娘便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我接过来,慢慢附在脸上。
老板娘惊呼,:“真的是像极了!当时我看那姑娘戴着面具,便是这般。”
老板娘又看了看,:“要是再笑一笑就更像了!那时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姑娘仰头瞧着那位少年,笑得灿烂极了。”
我都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铺子,稀里糊涂付了钱。
很多人渴望命运的波澜,想着过传奇里的人生,直到几番红颜枯骨过尽,才道——平淡即是永恒。
但我不是,我从一开始便渴望平凡的一生,能多平凡就多平凡。被父母疼爱又被父母教训,偶尔成绩不好被训一顿,青春期稍微叛逆一点,也许会早恋,但以我这脾气肯定也成不了,接着是正常的升学,考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做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过还算不错的一生。
但现实是,我被命运的浪潮推着,一步也停不下来。
只能无数次看着身边的人来了又走。
只能被命运裹挟,任由光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而我,假装一往无前。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我更多的选择。
曾经我也以为来日方长,可结果呢?
等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才发现,结局这样猝不及防。
所以没有来日方长,有的只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
命运便是如此,看起来给了你很多选择,但实际上——你只能、也只会选择其中一条,即使后悔了,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或许成长就是溃烂的过程,从表到里。
当我以为自己足够厉害的时候,生活偏偏告诉我——差得远呢。
所以,我一次次成长,一次次溃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