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双剑看了许久,然后猛地抓起那把白亦非常用的红剑,夺门而出。
将军府门前十分清静,白亦非闲暇这两年,姬大将军的权势愈发地大了。
长剑被我拖在身后,与青石板摩擦,碰撞出橙色火花,即便是白天都能看清。
下一秒,腰间便被铁链缠住。
我没有回头,:“天泽,我没什么怕的,也没什么顾虑,你放开我。”
天泽叹了一声,:“我也要向韩国复仇,但我还是不会放你进去,你知道的,如果他在是不会想看到这些的。”
手中长剑陡然掉落,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响声清脆。
我猛地双腿跪在地上,砰的一声,我却像没有痛觉一样。
“天泽,你知道嘛,我小叔他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好……”
腰间的铁链缓缓抽回,他闷声道,:“我知道。”
“你说得对,我小叔肯定不想看我受伤的……等我,等我光明正大地来灭了韩国。”
我拾起长剑,自顾自地有些癫狂地说,:“对,光明正大的,韩安、韩宇、姬无夜……通通都要死……都要死……”
转身时,我已经恢复清明,天泽也长舒一口气。
我俩刚走了几步,突然将军府内传来一阵轰鸣。
我回头望去,是大殿方向,就在我犹豫的时候,白凤抱着一个黄衣女子从屋顶飞出。
离得不算远,加上白凤的衣衫颜色浅,我看见他身上满是鲜血。
这次天泽也没有阻拦,和我一起冲进了大殿。
剑气将门冲撞开,摔在两侧的墙上,声音轰鸣。
入眼便是伤痕累累躺在地板上的墨鸦,那个意气风发、恍若鬼魅的墨鸦大人,现在只留了半口气,正一脸轻松地抬眼看着屋顶的破洞。
我冲到他身边,他见我似乎很惊讶。
“你来了。”
“嗯,对不起,我……来晚了。”
墨鸦扯着嘴角,:“你……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矫情了?”
我还未说话,姬无夜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响起,:“白小姐,现任秦国大将军,来我这儿,有何贵干呐?”
听听这让人杀意横生的语气,我攥紧拳头,:“姬无夜,不要试图惹恼我,你承受不起的。”
那柄和他一样丑的大刀被他重重砸在了地上,:“白小姐好大的口气!”
我封了墨鸦几处穴道,虽是杯水车薪,但我不想接连失去亲人和朋友,我怕我真的会疯的。
然后拿起长剑,猛地攻向姬无夜,他将大刀横在胸前抵着,交锋正激烈,我突然一个翻身将他踹倒在地,红剑直直地插在他的头侧,我听见自己还沙哑的声音,:“姬无夜,你以后最好每天睡觉的时候都睁着眼,否则,说不定哪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
我拜托天泽将墨鸦放在我的屋子里。
刚想去拿药,便被墨鸦握住了小臂,:“大小姐,别忙了。”
我浑身的血一冷,还是打算去拿药,墨鸦就突然咳嗦了起来。
我坐到床边,:“不去了,不去了,你别急。”
墨鸦喘匀了气,虚弱道,:“大小姐,没想到咱俩最后一次见面竟是……这样……”
人啊,不能回忆,不然就容易苍老。
我的声音也沉了很多,:“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他握紧了我的小臂,:“咱俩成为朋友,真的在我……在我意料之外。你别伤心,以前你老是说——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觉得,确实如此。”
“白凤他比我年轻,他对这个世界还没厌倦,他应该有更大的天空。”
可你也只是比他大五岁啊……
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像不要钱一样连了串,:“你呢?倦了?”
墨鸦露出那个熟悉的浅笑,那个只有他真心笑的时候才会露出的表情,好看的黑眸也微眯着,他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雕工精巧的木头鹦鹉。
嘴角的笑经久不去,略微叹息道,:“只是,最后也没能见她一面。”
*
我14岁来新郑,15岁与秦国和亲,16岁我又回到了新郑。
初来时我认识了一些人,
再来时我弄丢了一些人。
走之前,我去看了一眼那片鸢蕖。
夏季未到,它们只是长着灰绿色的叶,但长势就知道,一定会开得十分热烈。
我转身看向那个摇椅,仿佛看到了不理军务的白亦非躺在上面,而我一脸苦逼地看着奏章。
“小叔,我晚上想吃红烧乳鸽!”
“看完再吃。”
“小叔,我想去逛街。”
“看完再去。”
“小叔,你说这些鸢蕖会不会开花?”
“明年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
我看着那把空空荡荡的摇椅,泪水在脸上肆意蔓延,有风将我的话吹散在风里,:“小叔,你说这些鸢蕖以后还会不会开花啊?”
*
我回了秦国,蒙家的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他们给了我一个盒子,很小,里面是墨鸦绑在乌鸦腿上送来的信。
——“你怎么种了这么多,整日浇水累死了。记得请我喝酒。”
——“侯爷的身体好多了,今天我去浇花,还有天泽帮忙。他俩犟嘴,我在看戏。”
——“雀楼来了新的美人儿,不如上一个,也就七分。不过笑起来和你很像,那就六分吧。”
——“今年新郑的雪很大,你这都去了半年了,你不会死在那了吧。可别,你还没请我喝酒呢。”
——“才知道你出征的消息。嬴政也是心大,几十万人就那么交给你。兴许你真的学了侯爷的几分皮毛,当个将军不成问题……记得活着回来。”
——“今年鸢蕖开花回来看吗?”
——“千万珍重。”
……
这些信,从去年秋分我南下后,一直到今年。最后一封信的四个字比之前的字更潦草……应该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吧,所以来不及……
我抱着盒子缩在躺椅上,头埋进胸口,呜咽着流泪。
蒙家人都很关心我,站在院门口想进来又怕打扰我。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但已经挤不出一丝笑容。
索性出去买了壶酒去找盖聂。
咸阳宫。
“小聂?”
“他不在。”
转身便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嬴政,负手站在门前的月光里。
“王上。”
“你找盖聂何事?”
我拎起手里的酒,:“喝酒。”
嬴政低头想了想,:“前几日他出去执行任务,回来之后便告假去了赵国。寡人陪你吧。”
我倒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推脱。
嬴政将侍卫遣散,我俩坐在金銮殿前的台阶顶上。
春日里的风柔柔的、软软的,我们喝着像寒冬一样的烈酒。
“听蒙毅说,你很喜欢看话本子?”
“王上这么关心我的闲暇爱好?”
嬴政假装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白鲸,寡人真的是看重你的才华,现在血衣侯战死,你也不必觉得寡人是在威胁你了,想走便走吧。我大秦招揽贤士,当以心服人。”
听到这话,倒轮到我愣了愣,越过这个话题,回答之前那个问题,:“我喜欢看话本,因为纸上苍生、波澜起伏,最适合解闷。”
嬴政也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蒙毅说你喜欢看他吃瘪,难道看话本也是?”
“是,也不全是。更多的是觉着,看到大家都那么可怜,就不觉得自己可怜了。省得整天怨天尤人、无病呻吟。”
嬴政又倒了一杯酒,:“你的经历,可归不到怨天尤人之列。我很欣赏你平日里的乐观。”
今天的酒越喝越清醒。
我听到嬴政说“我”。
嬴政仰头饮酒,许是平日文雅,这样豪迈地姿势,酒洒在衣襟上了,但他也不在乎,又问,:“你想要什么?”
我反问,:“你呢?”
月光下,他眉梢扬笑,:“我想要九十九的天下。”
“和他一样。”
我口中的“他”不言而喻。
“可惜,先生之才并不为我所用。”嬴政的语气乍听轻松,但细听却满是无奈与惋惜。
他不欲再提,又问我,:“该你了。”
我拿着小石块在脚下的台阶画圆,下巴沉沉地搁在腿上,声音低沉,:“很久以前我没什么大愿望,只想明天能吃饱饭、能不挨打,最好有点小钱,不愁吃喝。后来后来我想着孝顺白亦非,他那种人,也就那张脸好看,整天一副老子最厉害的样子,什么姑娘敢嫁给他啊,所以我就想着给他养老送终。”
“我还想过,和心爱的人过简单的一生,没人打扰,没有纷争……结果证明——和前一个一样难实现。”
“所以……我已经不敢再想要什么了……”
*
“喂,白鲸,醒醒,该上朝了……”
我好像听到什么杂音,一巴掌就过去了,然后听到“嘶”的一声。
诶?今天的蒙毅怎么没吵吵?
等等……我好像……在……咸阳宫……
我先眯着眼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一仰头就看见了一双带着揶揄的丹凤眼。
“醒了就起来吧。”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枕在嬴政的腿上,吓了一跳,起猛了,砰的一下撞到了嬴政的白皙的下巴。
“嘶~”
“嘶~”
两人都倒吸以后凉气。
然后看着对方大笑起来。
笑够了,我起身看着嬴政,:“王上……一晚上都这个姿势?”
嬴政揉着腿,满脸无奈,:“我倒是想换姿势,但一动你就要打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嘛,嘿嘿……”
他脸颊是比平时“红润”了些……
嬴政摇摇头,看着天边一记白线,:“行了,去我书房洗漱一下,等会就上朝了。”
我走在嬴政旁边,看着他的表情倒着走,:“王上不自称寡人了?”
他听出我在开玩笑,一边开门一边轻笑,:“你啊~”
我洗漱好,跟在嬴政身后去上朝。
嬴政今年约莫也就二十有七左右吧,已经肩负起一个国家了。被祖母责难、被母亲背叛,还要背负些血脉不纯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昨夜醉倒睡在他腿上,他那样的态度……说不感动是假的。
竟有一瞬让我想起那年在血衣堡,白亦非把我抱进屋睡觉的情境……
我并不喜欢把悲伤表现出来,总觉得那样显得很弱,所以,我似乎……似乎又回到之前那样,起码看起来是那样的。
*
今天上朝我站在一众老将军之间,蒙毅还没回来,蒙恬在军营并不总来,这次去南越的战绩还不错,蒙武在王翦、昌平君那些老将面前快把我夸出花儿来了。
我知道他是不想我总想着那些伤心的事儿。
“爹,也没那么夸张啦。”
蒙武粗眉紧皱,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一样,扯着王翦的胳膊,:“老哥哥啊,我这儿媳妇可真是前途无量啊!”
王翦:“是是是。”
嬴政表面上是退朝了,但我看他在拐角的柱子后看戏看得十分高兴呢!
忙拉着蒙武,:“爹,咱回家吧,娘今天亲自下厨,回去晚了又要被骂一顿了。”
秦国大将军蒙武惧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人家自己还觉悟很高,骄傲得很,听到我说话,不到一秒就松开了王离的手,往台阶下走去,:“王兄咱们则日再叙!”
我回头看王翦对着昌平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不想和蒙武这个憨憨再叙了……
为蒙武的塑料兄弟情默哀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