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快马加鞭,看着倒地不起的白马,我转身走进咸阳宫。
即便心慌又不可置信,但我的思路还是清晰的,若是此刻我只身回韩国,身为秦国将领,容易引发两国甚至其他国家猜忌。
所以我要先禀告嬴政。
以前便觉得咸阳宫的台阶高,但今天竟像是走不到头。
不时就会踩空,旁边的宦官想搀扶我,被我决绝了。
我一个人,手脚并用地终于爬了上来。
小叔说得对——有些路啊,得一个人走。
我进门时,正是上朝的时候,我穿着一身一月未换的衣服,上面有给树枝刮破的洞,有我打猎充饥时沾上的血,我便这样走过众臣,陡然跪在大殿上,颤抖着声音却坚定道,,:“请王上允臣归乡探望亲人。”
后面的人都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正好早朝要结束了,嬴政让所有大臣都退下,盖聂先嬴政一步来到我面前。
“阿落,你先吃点东西,换身衣服,我去给你准备车马,好不好?”
我呆呆地看着盖聂,好像他的意思很难明白一样,想了想缓缓摇摇头。
“阿落,你小叔见到你这样也会不开心的。”
好像,是的。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
于是,我点点头。
……
“遇事勿慌,寡人都站在你这边。”嬴政这样对我说。
我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到底没有看出丝毫算计,点点头,进了马车。
……
我拿着嬴政的文书,算是受命“拜访”韩王。
嬴政和盖聂都劝我,但我没让军队跟着,只带了一个驾车的,——叫赵高。
嬴政说他是个聪明人,我若遇到麻烦他也能帮我周旋。
“你知道赵国和楚国为什么突然派兵吗?”我忽然开口问道。
赵高似乎以为我不会和他说话,顿了顿,:“自将军南下征伐,韩国先是派来了公子韩非当质子,后又割地南阳给秦,楚赵两国以为秦国不日便会吞并韩国,便想提前分一杯羹。”
“韩非……质子?”我到底错过了多少?
“是啊,前些日子因为韩国事宜触怒了王上,被下了狱。”
听完这些我不再说话,又脑袋一片空白发了会儿呆便想进车厢。
临进去转身对赵高说,:“谢谢你。”
他驾车的手僵了下,随即又挥动鞭子开始驾车。
或许,平日里没人跟他说谢谢,这个身份……
脑海中不自觉得开始分析,都是往日白亦非教我的。
*
血衣堡不在闹市,一路行进,耳侧皆是人声稀少,安静地不行,偶尔几只飞鸟掠过,翅膀扑棱的声音,产聋发聩。
我脑子里很乱。
除了本能的吃喝,已经完全没了别的想法。
但脑海中时常闪过白亦非的样子,脸模糊不清,但那道背影却异常清晰,像每次他在铁索桥尽头等我,又像是每每走路时跟在他身后的样子。
……
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有意识的时候便已经在白亦非灵柩前了。
天泽带着焰灵姬、驱尸魔站在一旁。
“你回来了。”天泽看见我并不惊讶,想来他的手下也是提前探到了消息,毕竟我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
抬脚进门的时候,突然没了力气,轻功优异如我,却被门槛绊倒,承影甩到了灵柩旁的桌子下面。
我撑起身子脚又是一软,焰灵姬来扶我,我摇摇头,几乎半跪着碰触到灵柩。
“我能……再看看他吗?”
我不太懂这些规矩,会不会开馆不吉利,或者说下辈子投不了好人家这类的……要是这样,那我就不看了……
原来,每个人都是迷信的,只不过……不到时候而已。
天泽点头,用身后的蛇头铁链轻轻移开楠木棺盖。
我伏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亦非的容貌慢慢展现在我眼前。
他还像一年多以前一样,脸上的皱纹也没有增加一丝,白发规整地枕在脑后,发丝梳地一丝不苟,双手规矩地放在身侧,红衣也是一丝不苟的,只是往日殷红的嘴唇现在淡了很多。
他战死沙场,想来这一切是天泽做的吧。
不知道他做这一切时的心情,与我是否一样,——一样的痛苦,又一样的愤怒。
小叔身侧还放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
是啊,他以前最喜欢白色的吧。
如果没有意外,如果没有白家这怪病,如果白亦沉没死,或许……白亦非会像当年的韩非一样,潇洒不羁、一心为国、赤子之心、白衣卿相……
我扒在棺椁一侧,手指用力,手背的青筋爆出,指尖抠出了血。
我听到自己笑着,声音很轻很轻,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地说,:
“白亦非,大中午的,你睡什么觉啊!还有好多折子没看呢。”
“我近日读兵书又看到一个不太懂的地方,我知道我没你聪明,你给我讲讲吧。”
“蒙毅对我挺好的,我还去打仗了,我可厉害了,以后我一定比你还厉害!”
“听墨鸦说,你给我浇花来着,你不是用冰水浇的吧!我可告诉你,我的花儿金贵着呢……”
“我去了趟南边,和人打架来着……别担心,都是我揍他们的,我可厉害着呢。我都想好了,过段时间闲暇我就给嬴政告个假,我带你去看海好不好?你不是羡慕白亦沉嘛……去北边看雪也行……您说去哪咱就去哪……”
眼泪好像哽在了喉咙,涨得发疼。
天泽站在一旁,双拳紧握。
我喘了几口气,但那种哽咽感一直堵在胸口处,我蓦地哭出声儿来,仿佛把从南越压抑至今,甚至是从当初赴秦和亲至今的泪都补回来一般,一边抽噎一边说着,:
“白亦非,其实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要带几十万人打仗,我特别害怕……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我是主心骨啊,他们都觉得我厉害极了……”
“和我一起打仗的老将军死了,我更害怕了……白亦非,你起来啊,我不要你安慰,你骂我两句也行啊,你看你教了我这么久,我还这么没出息,你是不是可生气了……”
“墨鸦去年跟我说,你在帮我浇花,说那些鸢蕖长得可好了,你说你怎么不想想呢,你走了,谁……谁帮我浇花啊……别人我都信不过……”
“我都想好了,等我打完仗,就告个长假,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你不是老羡慕白亦沉么?那你想去哪儿?大海?深林?大山……要不我带你去天宗看看吧,我知道你关心我,就是嘴硬不说,天宗环境特别好,你一定想知道我以前过得日子是什么样的吧……”
“我在岭南音信不通,我给你写了好多信啊,我还想回来之后一股脑都给你……我寻思,怎么也要看上整整一天,但我想你这个人肯定是不急不慢地,等我写信催你都不一定看完……”说到这儿,我竟哭着笑出声儿来。
深吸一口气,都是颤抖的,我看着白亦非郎艳独绝的面容,那双与我很像很像的眸子再也不会打开。
“小叔,你不在了,谁来护着我啊……”
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转而又成了啜泣,又成了无声垂泪。
我靠在棺椁旁,双臂抱膝,天泽把楠木棺盖关上,轻声解释道,:“他的身体里有蛊,保尸身不腐,不能长时间见光。”
我点点头。
室内是良久的沉默,我突然不想让阳光照到自己,便往里挪了挪。
也不抬头,低声说,:“他怎么会上战场啊?”
许是刚才哭得太大声,嗓子哑了,声音时有时无的。
天泽一手搭在棺盖上,:“本来封锁了消息,但……血衣堡突然来了刺客,回来之后他……就知道了,有人……调虎离山。”
“刺客还有传消息的是谁的人?”
天泽鼻子喷出闷气,:“有将军府和韩宇的痕迹。”
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小叔怎么死的?”
我等了很久,天泽都没有说话。
焰灵姬走到我面前,她还是穿着一身红色劲装,只是耳后别着一支白色的纸花,但素色花朵被她衬得比玫瑰还艳。
“他在作战中突然昏厥了一瞬,便……被射了一箭。然后……韩国派去的军队人数太少,即便主人天泽帮扶也是出于劣势。”
“……主人也受伤了,一支带火的弩箭射了过来,是白……血衣侯护住了主人……”
带……火?
他那样畏热的人,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
我扶着棺椁慢慢站起来,:“我小叔,有留什么话给我吗?”
天泽一脸悲戚地看着我,:“你,不怪我?”
我噗嗤笑了笑,虽然眼神没有丝毫笑意,但我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天泽,他爱你。所以我怪不了你。”
而且,他那样的人能为了天泽这样,或许他和天泽一样,到了生死边境,才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不死不休……他俩真的做到了……
天泽双目微张,我没心情等他反应过来,又问了一遍,:“我小叔有没有留话给我?”
天泽的眼神看向棺椁上交叉放着的双剑,:“他说——把双剑留给你,以后你要自己护着自己了。”
人生很多事都是延迟一会或者很久才会被意识到。
比如我经常在点心铺订了糕点,但隔天才想起来;
比如那年白亦非说“若我不在了,白鲸,届时谁来护你”,我这才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