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王的成长需要多长时间?
嬴政的动作比我想得要快很多。
王翦暗中观测,昌平君和昌文君受命灭长信侯,结果,意料之中、情理之内,——嫪毐大败,被夷三族,嫪毐及其党羽均被车裂。因长信侯势力巨大,为其进谏求情者共二十七人,皆被酷刑处死,尸首挂于城墙上,以示君威。
蕲年宫之变——历史上很有名的一次绞杀。
以前在书上看到,只当是一句简短的话,而今切身经历,才知晓——语言是何等苍白。
那些波澜壮阔、阴谋诡谲,皆被化作竹简上一列短短的篆刻,那般风轻云淡,那样不起波澜,仿佛就像一位普通人的日子中记录今天吃了什么一样简单。
另外,
太后赵姬被逐出咸阳宫,居城外贡阳宫,与嫽毐二子,均被一同囊载扑杀。
对于这件事,我只觉得——那两个孩子确实无辜,因为他们确实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投胎是门技术活,不是么?
同时嬴政又借机向吕不韦发难,免其相邦职务,举家迁蜀,这位权倾朝野的姜太公之后也彻底完犊子了。
全身而退的姜太公若是九泉之下有知,兴许会气得掀起棺材板板子吧!
现如今正值盛夏,嬴政扫除了他大一统路上的阻碍,即将开始他超越时代、开挂的一生。
但也因为春日积留的事情太多,盖聂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生日的时候也只能托蒙毅带了壶酒。
与卫庄不同,盖聂酒量虽好,但却不爱饮烈酒——这就让我很纳闷了!同样不怎么喝烈酒,为什么人家酒量这么好!???
想起他俩,又想到倒台的吕不韦。
我突然想起那年在鬼谷看《吕氏春秋》,跟盖聂、卫庄笑谈——其“一字千金”之故,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我还记得当时我撇着嘴说——“一个成功的商人是奸诈的,他真的能辅佐帝王么?”
那时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会是今时今日的情状。
那时卫庄好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呢?
我拿开脸前的书,从躺椅上起身,寻思了一会儿,自个儿摇了摇头无奈地,低声喃语,:“记不得了啊。”
那时,我也不曾想过我和那个整日里就知道损我的家伙会发展成如今的关系。
我转念又一想——关系?我俩算是什么关系?相知相爱,但又没在一起。
怎么这样说来,竟像是没什么关系。
呵。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关系都需要一个明朗的解释的,因为太多的关系中夹杂了太多不同的、矛盾的、尖锐的、迟钝的情感。
……
“喂,发什么呆呢?”蒙毅走到柳树下在我脸前挥挥手。
我回神,一手打掉他的爪子,:“小爷我思考人生呢。”
蒙毅翻了个白眼这家伙进来越发不注意形象了,然后拿出一只信筒,:“门口有只乌鸦,这是它带来的信,我看是往这边飞的,应该是你的。”
乌鸦!!!
墨鸦那家伙啊!
我赶忙拿出里面的信,果真是墨鸦,这字和我有得一拼……
——“鸢蕖开花了,侯爷和我都常去浇灌,我们都很好,勿念。”
我看着这简短的一段话,没什么描写,措辞不工整、连这张羊皮条都不是新的。
但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妖蓝色的花海,白亦非穿着红衣站在其中,闲在家中,没有束发,及腰白发扬起,有风吹来,清香扑鼻。
可能天泽也在——在犯花痴!偷偷的那种……
而墨鸦站在一旁,又或许是白亦非不在的时候他才过去,帮我看一眼,如果花儿长得不好,他可能会骂骂咧咧地帮我浇水,长得好的话,他可能臭美地勾着白凤的脖子,感叹一句——都是他的功劳!
麟儿应该在卫庄身边了,偶尔也会回去看看吧……当时我本就是顺手救人,他是个独立的个体,不必整日跟在我身后。
然后脑海中浮现白亦非浇花儿的样子,——他不会是在地面上结一层冰、然后把冰给融了吧!毕竟拿葫芦浇花不符合他的人设啊!
这样一想,我的设想合情合理!
不过也好,这样的日子证明我来这里没白来!
我向来不做亏本买卖的!要是韩安胆敢反悔,我一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蒙毅见我小心将信收起来,才继续说道,:“吕不韦死了,在路上饮鸩酒自缢的。”
我把信揣在怀里,躺回躺椅上,心情不错,不甚在意地回答,:“他和嫽毐,一个‘仲父’,一个‘假父’,死了你们不才清净?”
蒙毅耸肩,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大长腿无处安放只能蜷缩着,样子滑稽,:“只是觉得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大好前程就在手上,伸手就是名垂千古的机会,但如今却落到如此田地……”
我将书重新盖回脸上,声音隔着羊皮卷有些闷,:“叱咤风云的人很多,结局悲凉的人也很多,兼具其二的人也不少,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理应为此付出代价,何必伤春悲秋,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嘛。”
一声浅笑从蒙毅喉咙里传来,低沉又带着磁性,:“你们道家果真通透。”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诈尸般朝着躺椅旁的蒙毅起身,以为动作太猛,羊皮卷掉落的时候,我俩的脸只隔了两指宽。
我急忙往后退了退,看着蒙毅脸颊通红、双目微张,心下觉得——这是把人吓到了吧。
“说道天宗,我好久没回去了。”
蒙毅眼神看着我,飘忽了几下,最终盯着地上的柳叶道,:“不出几日王上就要授你官职,且再等等吧。”
对哦!
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点点头,双手放在脑后仰头看着柳枝间隙的天空。
“看来,我这悠闲的日子是要到头喽。”
“放心,真的去了军营,少爷我罩着你!”蒙毅拍着胸脯,气势很足的样子。
“得了吧,就你那功夫,还是花爷我罩着你吧!”
“也行。”
我没想到蒙毅回答地这么干脆!歪头瞪眼看他,:“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加油,你可以的!”
*
我站在秦国的金銮殿前前,手里握着承影。
御前带剑,我是除了盖聂外的第二人。
风从南起,吹扬这半铠甲的红衣。
我一脸严肃地站在台阶下,心里想的却是——我这身打扮越来越像白亦非了,要不要染个指甲?
我小叔那样看起来是有亿点点帅哦~
正想着,宦官传召的声音顺着一级级台阶进到我耳中。
咸阳宫的台阶比韩国的宫殿还要高,我看见嬴政就站在台阶顶端,出殿迎接,如此礼遇倒让我觉得身负重任、压力颇大。
魏巍皇宫,何其森严。
他着墨色华服,手握长剑,一人立于高台之上。
我做事向来专一,所以——这便是我以后唯一效忠的王了。
与是不是心甘情愿无关,我只是做不了两面三刀而已,既是答应了,那便好好做。
更何况,还牵扯白亦非呢。
他现在喂喂鱼、养养花儿,兴许没事儿还能和天泽斗斗嘴。
想来这俩人,“不死不休”,这辈子是不可能给对方说好话了。不过亲密的关系不都是甜甜的,我和卫庄不也是整天嘲讽、互怼的嘛。
他少时羡慕白亦沉,我都想好了——等往后身体好全了,我就带他去游山玩水、寻花问柳,多好啊!
以前他护着我、教我道理、教我学识,他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
我嘴上不说,但心里门儿清。
以后便让我护着他吧。
如此想着便来到了嬴政身边,我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拜见王上。”
“白卿平身。”他虚扶了我一把。
接着那些大臣似乎要走流程一般 ,呼啦一下出来一大批反对的。
“王上,女子怎可担护国将军如此大任啊!”
“是啊,王上不可因其是韩国贵族,又是蒙大将军的儿媳就如此儿戏!”
“王上,我大秦人才济济,哪里用得着一个女子涉政!”
……
这话说的“女子涉政”,这是在提醒嬴政他母后赵姬的事?
这样说来,我倒是还未见过这位太后,传闻是古代是大美人之一。
想必能生得出嬴政这样贵气好看的儿子,定然也是国色天香。
嬴政见我面无急色,也耐着性子听反对的大臣讲完,从龙椅上起身,握着长剑垂眸睥睨,:“白卿的祖母曾是韩国的女侯爵,叔父是战功累累的韩国血衣侯,又加之其是道家掌门师妹、少时曾在鬼谷求学,从武功到韬略,你们告诉寡人只因她是女子便不能用?何其荒唐!”
那些大臣还欲说什么,嬴政不给他们机会继续道,:
“韩国都能有女子称侯,我大秦这泱泱大国便不允许?寡人看你们真是老糊涂了!”
此话一出,朝堂寂静。
若是此时有人还反对,这话可就不好听了,那不就成了说秦国不如韩国。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嬴政的声音放缓,:“寡人明白各位爱卿的良苦用心,只是寡人欲派白将军去往南方平定蛮夷,若是军衔太低,何以服众?各位爱卿说——是不是啊。”
最后一句话威压极重。
所有人好像都想起了那些被处死挂在城墙上的前同僚,一时间无人敢言。
蒙毅首先双手抱拳弓着腰,高声道,:“王上圣明。”
接着所有的大臣纷纷跪地,齐声道,:“此乃我大秦之福,王上圣明。”
我:你们是怎么喊得这么整齐的?
*
“鲸鲸啊,这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务必小心再小心!”
论——被婆婆拉着手,语重心长讲话是什么感受?
就——这是什么神仙婆婆!
不过这样受着人家的好,到替蒙毅捏了把汗,毕竟他妈这么喜欢我,也不知道接不接受得了男子“儿媳”……
我笑吟吟地回答,:“您放心,阿毅跟着我一起你,王上还说要给我派一员极善兵法的大将,您就别担心了。”
蒙武是个粗汉子,一生上战场无数,剿灭的敌人更是数不过来,一脸不在意,隔着我这好婆婆,还往我堆满菜的碗里夹菜,声音浑厚道,:“多吃点儿,到了军营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食了!”
看我一脸僵硬,蒙毅笑道,:“父亲,花花不怕上战场,比起打仗,她更受不了在外面没有肉吃,哈哈哈……”
蒙武也随即大笑起来,声音震透耳膜,爽朗至极,:“哈哈哈哈,这还不简单,到时候让蒙毅这臭小子去给你打野味!”
蒙毅笑容一僵,用力嚼着菜,:“爹,蛮夷之地野兽众多,我还是不是您亲儿子!?”
说着,蒙毅想夹一只鸡腿,然后……被蒙恬打掉了筷子,:“哥~!”
蒙恬把鸡腿夹到我已经满得不行的碗里,:“男子汉少吃点儿怎么了!弟妹这么瘦,一定是你平时照顾不周!”
啊~这逻辑,鬼才!
我看蒙毅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把鸡腿夹给他,“吃吧吃吧,我们小将军也要长身体的。”
我很少这么温柔地讲话,许是这段时间受蒙家其乐融融的氛围影响吧,加上蒙武和蒙母都是爱笑的人,每次和他们聊完天,脸都笑得酸疼。
蒙毅见我如此柔和有些不适应,几乎把头埋进碗里吃饭。
蒙母看着蒙毅,:“你看着孩子,还害羞呢!”
蒙毅抬头,:“娘~”
蒙恬一巴掌拍在蒙毅头上,:“多大人了,还撒娇!吃晚饭跟我去练武场!”
我和蒙母对视一笑。
这一家子的活宝啊。
晚饭后蒙武要处理军务,蒙母说是要给我秀一个护身符也没再拉我聊天,早早地回了房间。
我站在武场外,蒙毅的哀嚎声透过黑暗,穿透力极强。
唉,这家伙,跟军营里的人练手的时候,下手那叫一个狠。但每次到了蒙恬和蒙武这儿,就从大灰狼变成小红帽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
我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去休息了,今天我心情好——就帮他把地铺给铺好吧。
背后传来蒙毅的喊叫,:“花花!救我!”
蒙恬,:“弟妹快去休息吧!”
“花花!”
“闭嘴,别打扰弟妹!把剑拿起来!”
我提着雕花的宫灯,光亮在地上映出一个暖黄色的圆,仰头看这四方天上的颗颗星辰,或许等我死了也会变成一颗星星,和卫庄挨在一块儿,将我离开他时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