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允许你和那个鬼谷弟子来往吗?”
我垂眸想了想,:“想不明白。”
“因为我看得出,他不会伤害你。”
我蓦地想起他在荒邙山为我撑伞的样子……
见我不语,白亦非竟然主动转移话题,:“蒙毅这件事,你若不喜,我去帮你退了。”
我相信白亦非有这个能力,但我却不能答应。咽下心头的苦涩,笑着说,:
“没有啦,小叔,我都听说了,那蒙毅长得可好看了!”
“长得好看的人很多。”
“对啊,所以嫁哪个不是嫁!”
白亦非见我喜笑颜开,不由叹气,:“白鲸,我活不长了……”
“呸呸呸,整天说这些干嘛!我快嫁人了,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白亦非被我夸张的表情逗笑了,他噙着笑说,:“你想听什么?”
我眼珠一转,:“夸我好看!”
我亦非挥挥手,示意我滚出去。
我一边嘟着嘴一边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门,整张脸耷拉下来。
“麟儿?”
麟儿站在书房前的朱红色柱子旁,他没戴斗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上前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麟儿,我离开之后,你就去找卫庄,他会好好待你的。”
麟儿用力摇头。
我也是不忍,但秦国风险未卜,我不能让更多的人冒险,:“麟儿乖,他们都不让我省心,你就体谅体谅我好不好?”
在我轻柔且疲惫的声音下,麟儿缓缓点头。
转身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是要下雪的样子。
一个月前,我和韩安达成交易——我去和亲,他让白亦非在血衣堡安心养病……安度余生……
而明天,就是我出嫁的日子。
自那日答应和亲,我再未见过卫庄。
*
我站在冷宫的湖心岛,积雪随风从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上飘落。
我抽出承影开始舞剑。
每一招都极其认真。
像那些年在云梦山……
忽然一道凌厉的剑气袭来,我于半空转身躲开那一击,落地后才发现来人正是公主红莲。
只在流沙待了不到半年,她身上的气质已经变了很多。
她手中拿着紫女的赤练软剑,没等我问话,又提剑冲上来。
她很聪明,听说只跟着卫庄学了三个月,有如此成就已是极高的天分。
但我好歹也是道家掌门的师妹,还跟着鬼谷子学了半年,制服红莲还是绰绰有余。
终于,我站在她身后,反手握剑,承影横在她白皙的脖颈旁,:“公主,承让了。”
她将赤练绕在腰间转身看我,:“紫女总说我的剑法很像他,她一定没见过你出剑吧。”
我知道,红莲的“他”,是我一月未见的卫庄。
我不置可否,:“以前跟着他一起学过剑,所以有些相似,不足为奇。”
红莲走到那棵树旁,指尖微触树干,声音中带着缱倦与怀恋,:“庄,是我平生所见最好的人。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便记住了他,当时只道惋惜,以为日后再无相见的可能。”
“直到后来他在天泽手中救下我,然后他开始教我剑法。”
“我每次都精心打扮……”
红莲转过身,指着树旁,:“你知道么,他经常坐在这儿,脸微微侧着,像是在旁边有什么。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温柔的样子……我想你们以前来过这儿,他在看你吧。”
不等我回答,她继续开口,:
“天泽绑我那次,后来混战那次,每次我都看得出你们关系非同寻常。”
红莲笑了笑,:“花落,你生得好看,但本公主也不差!只是你们先遇见了……”
明明前一句话那么有气势,但转而又语调悲凉。
“前天他没来教我,我从上午等到傍晚,他来了,一身酒气。”
“花落,我替你去和亲,你去爱他好不好?”
红莲清脆又甜美的声音,小小的,但又好似能把耳膜震碎,震惊后我很坚定地摇摇头,——“公主,去和亲的不是花落,是白鲸。”
*
从皇宫出来后我站在大街上,总觉得天地偌大,但没有我的栖身之地。
“明天就要走了?”墨鸦携着白凤从天而降。
我抿嘴笑着点头。
“听闻蒙毅青年才俊,文武双全,眼下正值弱冠,应该是个良人。”白凤不会安慰人,但我听得出他很想让我宽心。
但墨鸦多活这几年倒没有白长年纪,暗地里示意白凤闭嘴,上前一步说,:“还有什么挂念的?你走后我帮你看着。”
是了,墨鸦就是这样的,他比白凤更了解我在想什么。
“来年盛夏,帮我去看看那些鸢蕖。若是活了,给我写封信吧。”
“好。”
寒暄几句,告别墨鸦与白凤后我继续往血衣堡走去,天渐渐暗了,树林里的雪在夜里反光,竟比平时亮堂了许多。
我路过之前游泳的那条河,已经结了冰。我抱膝坐在溪边,将自己紧紧团着,下巴轻放在膝盖上,看着结冰的河面。
忽地想起那次洗澡碰见卫庄,笑出了声。
对岸传来声响,我抬眼看去,是卫庄啊,是我一个月都没到人影的卫庄啊。
他用麻绳提着两坛酒走过冰面,不声不响坐在我旁边。
“喝吗?”
“不怕我耍酒疯?”
“嗯。”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不怕。”
我脸上的笑僵了下,然后若无其事接过一坛酒,一打开便是呛人的酒香,这便是韩非平日里说的好酒了吧。
烈酒入口,辛辣刺鼻,我皱着眉吞下,入喉时只觉火热,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脸颊也微微发烫。
咂咂嘴,好像回味有一丝甘甜。
有人说,人生在世,当喝最烈的酒,爱最可爱的人。
我仿佛有些醉了,模糊地看着卫庄,可爱吗……
他一手撑在地上,一腿微蜷,身体向后倾着。他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在脑后扎着一个小揪,十分干练。
我不欲再看,再看……我怕我就不想走了……
我摇晃着起身,喃喃自语,:“该回家了……”
他一手拉住我,隔着我衣袖的薄纱,清晰地感受到他手心里的炽热。
他似乎也醉了,:“小落,真的要去?”
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声音里满是情意,缱倦地让人心动。
他第一次这样无力,这样完全地、脆弱地将自己暴露在我面前。
我眼中的卫庄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但他此刻竟如此像个凡人。
卫庄酒量极好,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醉了。
毕竟,这世上有太多人借着醉酒,才能说一说心里话。
我反手也握住他,低头看着坐在雪地上的卫庄,声音苍凉又温柔,如同飘着玉尘又刮着狂风的寒冬,:“卫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互相爱慕、互相惦念、互相心疼、互相忘不掉,喜欢刻进了骨血,在意揉进了灵魂,但他们……还是会错过。”
卫庄先是一愣,接着站起身,一手拉着我,一手让在我的肩膀,微微弓着背,脸贴近我,:“你的意思是——你也在意我?”
他眼睛里似乎藏着比人间更美的四季。
我心说,
是啊。
怎么会不在意呢?
少年如你如此令人欢喜,连衣衫的味道都令人心动。
是啊。
怎么会不在意呢?
我困于泥沼,你一次次拉我上岸,救我于这世间水火。
是啊。
怎么会不在意呢?
你我如此契合,你是长风万里,而我是微澜死水,你经过时,掀起惊涛骇浪。
其实我也不知道哪天,你就住进了我心里。
想来应该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吧,平常地我都没有发觉。
心中种种,看着卫庄比秋水还温柔的眼眸,只化作两个字的回答——“是啊。”
或许,这是我这一生最勇敢、最坦诚的瞬间。
勇气来自绝望。
微笑间,他突然拉我入怀。
月光在他脸上跳跃,他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嘴角抿着,然后温柔地覆盖我的嘴唇。
软软的,带着凉意。
我渐渐迷失在他的温柔中,直到不知何时他的手碰触到我腰间的软肉,指尖的茧子让我又痒又麻,背脊上传来一阵颤栗。
我好像是醉了,不是因为酒,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这样的卫庄温柔又陌生,但又觉得我俩本就一体。
我拉住他的手,不欲再继续。
他倒也是少有地听话,但还是一手放在我耳后,一手强硬地我的后颈,一点点吻着眉心、眼角、鼻尖、脸颊,最后,喘着粗气伏在我肩上,然后帮我系好腰封。
我环住他精瘦的腰身,指尖从背脊溜过,轻抚着他的白发。
良久后。
我欲离开,但他依旧用力地抱着我,我唤他的名字,他也不语。
我说,:“卫庄,我们都太弱了,根本没有与命运斗争的筹码。别自责,命运向来如此。”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哑着,:“你何时相信命运了?”
这次换我不语,只是靠着他看向那轮泛着蓝光的弯月。
或许,从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你的那一刻吧。
远处长风吹来,发丝飘扬舞动,但我竟觉时间静止,我俩看着对方的眼眸,想将对方的样子记在心底。
而后,永久埋葬。
就当在你经过时,我在光阴里垂眸,于是便错过一生。
如此,便很好。
*
出嫁那天阳光的很好,积了半月的雪终于有了要融化的迹象。
血衣堡也张灯结彩,花瓣满地,绸缎扯了一树,让这座冰冷了太久的建筑有了些人情味。
白发被尽数盘成云髻,头上的金饰沉甸甸的,嫁衣上勾勒着金丝凤凰,华贵至极,长长的裙摆逶迤拖地,都是我平时断然不会有的打扮。
隔着红纱,我看见白亦非有些温情的眼神,以及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微微颤抖的手指,然后笑着在他面前扣首拜别。
我将与秦,小叔,别难过,我笑着便是开心。
走过长长的朱色链桥,我看到了天泽还有他身后的下属。他对我微微颔首,似乎以为白亦非会来送我,但没看见人有些失望。
奢华的轿辇就在链桥外等着。这样远的和亲,本应用马车,但白亦非却坚持派了几百号人,轮换着抬轿辇。
一十六人同时抬着,轿辇旁的轻纱飞舞,木桩上的青铜铃铛叮当作响。
街道两旁的树上都系上了红色丝带,迎风飞展。
农闲时分的人们都有空闲,万人空巷,站在路的两侧看我,看着这华贵的轿辇,议论纷纷。
或许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个换了地方继续享福的世家贵女吧……
隔着红纱,我经过时,看见人们都低着头,只他抬头望我,真的是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我微微掀起红纱,今日她们都说这妆容特别衬我,我也想让他看看,于是对他嫣然一笑。
昨日明明说好今日不来送的……
这个人啊……
轿辇来到城外,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拨开眼前的红纱,只见城墙上站着韩非、紫女、张良;泽带着焰灵姬和驱尸魔站在城门旁的一颗古树下;墨鸦和白凤站在摇着瓦色铃铛的角楼上。
还有卫庄,他就在城门口,风从他背后吹来,白发与黑衣舞动,麟儿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眼中似有悲伤,但我也只能任长风将想念撕碎,却说不了一句安慰的话。
轿辇没有停下,他们的面容都慢慢模糊,一滴清泪从眼角滴落,随着风就飘了出去,落在新郑城外。
我把少年桀骜留在这儿,
我把满腔欢喜留在这儿,
我把我一生的春夏秋冬通通留在这儿。
只带着悲鸣上路。
若还惦念,我们,梦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