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条石铺设的道路古韵十足,路的两旁是各色酒楼茶馆、宽巷窄巷,雪落无声,往日热闹的街,现四下无人。
雪落满这两千年前的青石板,远处角楼上的瓦色青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首古老的挽歌。
卫庄撑着油纸伞站在我身后为我遮雪,是我之前留在紫兰轩的那把金色镶花的红伞,原是以为早就随着那场大火付之一炬了。
若是平日,我定是会打趣他——卫庄大人何时也要打伞了?一点都不酷哦。
但现在早也没了心情。
我走出城外的时候,身后的太阳升起,我停下脚步,伸手从光影间穿梭。
抵开红伞,回首看向天边,我轻轻地说出了见到卫庄后的第一句话,——“你看,今天像不像我们烤栗子的那天?”
卫庄不语,也没有回头,但眼中的动容却不作假。
我回头继续走着,鼻下似乎嗅到了烤栗子的香甜,听到了盖聂的浅笑和卫庄的轻哼。
那年我十岁,不曾想过来日如斯。
*
我仰头看着一级级落了雪的台阶,顶端与天相接,全是白茫茫的,仿佛没有尽头。
我踏上两级台阶,然后跪地扣首。
记得有一次练兵时经过这里,白亦非说传说这山上有神兽,所以前任韩王才如此看重。
我不信鬼神。但此刻我想,若这山上真的有灵,我诚心祈愿——愿我小叔白亦非百岁无恙。
迈上台阶,跪地,扣首,一直重复着这样机械性的动作。
我想哭,想放声地大哭——汹涌的、盛大的、无拘无束的。
但我没有,我只是——沉默的,隐忍的,欲哭无泪的。
往事种种浮于眼前。
若是当初我只是待了几天便继续游历,是否就不会有这些悲伤。
但转念一想——这世上根本没有彻底的逃脱,只是用一些苦难去交换另一些苦难。
总不能只要爱和欢喜,不要恨与忧愁。
当我再次站起时,因为长时间待在彻骨寒风中,又没有好好吃饭,忽地就眼前一黑。
卫庄拦腰扶住我,我道了声谢便继续之前的动作。
卫庄这个人啊,特别奇怪。
有时我觉得我们离的很近,抬手便能碰触,抬头便能对视;
有时又觉得很远,远得好像一个在红尘欲海漂泊,而另一个却青灯古佛阿弥陀佛。
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近的。
从我岁那年起就是如此了。
他这个人话不多,能不说话就不说。
头几年还好些,近来是越发沉默了。
在遇到他之前,我的世界里没有太阳,我自己也成不自己的太阳,也觉得没人能成为我的太阳。
事实的确如此。
但,我和他,两个如此冰冷、如此痛苦、如此黑暗,在心里修筑高墙的人,
竟也成了彼此的慰藉,还温暖地不得了。
是那种——作为剑客,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温暖。
而现在他依旧无语,只身跟在我身后,默默撑着伞。
他没有说要帮我杀了谁,要帮我解决的什么,我不说他便不问。
他只是尊重的我选择。
每每想到我俩的关系,除了感叹命运的神奇,似乎也找不出别的说辞。
*
这山可真高啊,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心就像一个无底深渊——没了意识,在寒风中逐渐忘记了来路。
爬到山顶,我跪下做了最后一扣,腿脚发软,卫庄想上前扶我,我拒绝了,缓了好几秒才靠着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
“没想到……你真的能做到。”她有些不可置信,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让闻灵的痴狂结了冰,我看着眼前的她,觉得舒服了不少。
我以及没多少力气了,一字一字往外吐着,:“解 药 给 我。。”
卫庄上前握着我的手渡我内力。
闻灵侧首看着我来时的台阶,又看了看我额头上的红印和被磨破的裙裾。
她把药瓶给了我,我说,:“白亦非 醒了……我便来 给你解药。”
她笑了笑,:“你没有下毒。”
我心下一惊,但面上不显,:“不,我下毒了。”
她依旧摇摇头,:“其实不论有没有这个解药,白亦非都活不长的。白家的功法向来如此……只可惜,阿沉从出生起便带着诅咒……”
上次天泽告诉我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便有了预感,只是——还是想做些什么。
我不欲再说什么,刚转身,背后又传来了闻灵的声音,她的声线有些轻松,好像白亦沉的亲卫描述的闻灵那般,她说,:“白鲸,你父亲在临死前都在记挂你。”
下一瞬卫庄将我打横抱起,飞身下山。
闻灵的身影逐渐模糊,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给白亦沉吃的是糖,所以……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闻灵歪头侧靠在白亦沉的肩膀上,雪落满她墨色的长发,远远看去——他俩也算白了头。
我无力地靠在卫庄胸前,泪水无声,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在哭什么?
不知道。
我在悲戚吗?
或许吧。
*
白亦非醒来是我拿到解药的第二天,雪已经停了,灰色的血衣堡被染了白,显得更加沧桑。
我见白亦非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案前,目光与平日不同,不知手里的兵书看进去多少。
“小叔。”
“腿上的伤好些了?”
“嗯,没什么要紧的。”
一阵寂静后,终是我先忍不住了,:“小叔,闻灵不会再回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白亦非依旧没有表情。许是岁月悠长,爱与恨都被留在了光阴里,他只是淡淡道,:“你恨她?”
我摇头,:“她爱白亦沉,爱得如痴如醉,我本是多余,何来爱恨。”
白亦非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伏在他膝上,他没有温度的手穿过我的发丝,他说,:“白鲸,不要妄自菲薄。”
我俩最像的就是都不爱说矫情的话吧,他只是无言地轻拍着我,我便知道我的小叔是在乎我的。
若有一日白亦非真的说出什么“离不开”“你最好”之类的,那才不是血衣侯白亦非呢。
“小叔,天泽呢?前几天都是他在照顾你的。”
他放在我肩膀的手一顿,紧接着恢复如常。仿佛是我的错觉,:“我们,只能不死不休。”
这句话,似乎天泽也说过。
当年秦楚争霸,秦国联韩攻楚,白亦非领兵祸及百越,自此两人之间便有了一辈子都剪不断的恩怨情仇。
少年绮梦,终究是一场空。
*
还是那座金銮殿,还是那个姬无夜,还是那个韩宇,还是那个韩非,还是一群八婆。
只是这次只有我站在白亦非的位置上,背后是已经不再信任白亦非的姬无夜,对面是想要白亦非死的韩宇,龙椅上坐得端正的韩安,似乎对我有所图谋。
卫庄没来,好像是在忙着抓一个犯人。
“白鲸,近来秦、赵,虎视眈眈,你觉得寡人派谁去镇守边关更为合适?”
我没有继承爵位,也没有官职,在这偌大的朝堂上,像飘飞的蓬草。想要用力生长,但连泥土都够不到。
这种大事,问我这样身份的人委实尴尬,但我又不得不回答。
我做了个揖,:“回王上,秦国吕相、太后、嫽毐,此三人皆有实权。秦国陈兵也只不过是秦国内部的权力争斗,短时间内不会祸及韩国;赵国大将李牧,于先前大败秦军,现下秦赵两国成胶着之态,王上不必忧心至此。若来日当真危急韩国,臣女必定赴战击之!”
秦国上次派李斯前来,其野心已初露端倪,赵国则因李牧大败秦军而有所膨胀……
我不清楚韩安到底想做什么,或许是想趁机调白亦非去边关,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在那苦寒边境夙兴夜寐了,所以我不得不捡好听的说。
韩宇站出来,正义凌然道,:“儿臣以为,倒是还有一计能让韩国与两国交好,以解父王心头大患。”
“哦?老四你说说看。”
韩宇眼神狠毒轻瞥了我一眼,:“儿臣有一养女,国色天香,当今赵国王迁辟淫,良将是斥。若是将儿臣的养女送去,赵韩两国,当一时无恙。”
韩安面露喜色,他最喜欢和亲讨好了,又问,:“那秦国又当如何?”
韩宇微微一笑,:“秦国摸不清底细,而今宫中适龄的公主又只红莲一人。”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我看着韩非果真握紧了拳头,韩宇继续道,:“恰好不久前提起的白家与秦国蒙氏一族尚早便有婚约,两家一侯一将,身份也是匹配。若是现在可以结为姻亲,或许可以为我们探一探秦国的虚实。”
韩安点点头似乎在考虑,但实则是在给我想清楚的时间。
韩安沉了沉说,:“蒙氏一族自祖上三代便是秦国大将,若是结为姻亲,或许秦韩两国也就多了层保障,血衣侯也就不必远去边关了。”
得,最后一句已经开始明着警告我了!
其实很多大臣都不知道白亦沉是血衣堡的长子,只觉得我是白家旁支,都在小声说着——“一个女子而已,若是能保韩国太平也是她的福分。”“白家旁支众多,想必侯爷也不会在意。”……
我心中冷笑,想起之前问过白亦非,说是当年白亦沉外出救过受伤的蒙武,两人饮酒时订下了这桩荒唐事……
唉,酒桌上的事,如何当真?
“王上,臣女认为当年订婚之事只是两家酒桌上的乱言……”
还未说完便被韩宇打断,:“白小姐,只要你答应,那这便不会是乱言。还是说——你想让血衣侯去边关守卫国土?”
韩宇依旧觉得是白亦非杀了白亦沉……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包括姬无夜在内的所有人都站了出来,韩非没有帮我说话,因为韩宇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若是我不去,那适龄的公主只有一位!
公主与我不同,她是要嫁给王室公子,甚至嫁给嬴政的。
而让红莲搅进这肮脏的权力角逐是韩非最不愿看见的。
他们已经不屑掩饰自己野心,利诱都没有,只有威逼……
“白鲸,你,意下如何?”韩安的声音从那龙椅上传来,似是有回声一般缭绕于耳畔。
缓缓跪下,额头碰触地面,我听到自己说,:“为大韩谋利,是臣女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