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样猛然一愣。
不，当然不会。
即便眼前的局势逆转，被众人唾骂喊打的是赵嘉而非陆鹿，她也丝毫不会觉得合理，更不会视之为合理、正义。
网络让太多人遗忘了底线与畏惧，看不见对面正被围攻谩骂的也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没有感情的符号，更以为只要藏身在一个一个网络ID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天底下那有那么多“正义的网友”？有的，多只是随波逐流从众狂欢，是盲目的信奉与手握权力的幻觉。
然而所谓的网络究竟是什么呢？
顾一样从前总喜欢把网络也称为“二次元”，认为网络和被称为“三次元”的现实世界毕竟是不同的。
因为那同样也是屏幕内的另一个世界。
可网络毕竟和一部漫画、小说或者别的什么文艺、影视作品是不一样的。
作品中的世界是虚构的。
而网络不是故事，网络的世界是真实的。网络上每一个发表言论的ID都是真实的，其背后都有一个或几个同样会呼吸有心跳的人，存在于现实之中的鲜活的人。
人，就是人，构成网络世界的这一原子，与构成现实世界的，并没有任何分别。
所以，这样的网络“二次元”与现实“三次元”又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无论手机屏幕也好，电脑或平板屏幕也好，这一道所谓的“次元壁”当真是存在的吗？应该存在吗？可能存在吗？
顾一样常在网络上看见义正辞严的人们极为熟稔地使用一个词汇，叫作“网络事，网络毕”。意为无论在网络上产生了怎样的矛盾又发生了怎样的争吵，起源于网络的也必须终止于网络，绝不允许穿过屏幕的“次元壁”，让“二次元”发生的事影响到属于现实的“三次元”。
然而大家每日在网络上所谈论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刷爆流量阅读数动辄“10万+”的热门事件，有多少不是源自于“三次元”，或者说可以与“三次元”完全切割呢？
但世间永没有不透风的墙，又怎么可能有以“三次元”为养料却绝对阻绝“二次元”入侵“三次元”的“次元壁”呢？
屡见不鲜的人肉事件，因为不堪在网络上被蜂拥而来的网友辱骂而患上抑郁症的案例，还有被“仇深似海”的网友在现实工作的单位、社交圈乃至别的什么可说不可说的机构、部门执著“举报”的倒霉鬼每日都在涌现。
网络暴力这个话题，顾一样从这个名词明确进入公众视野那一天看起，看着它不断被提及、被讨论却也不断上演，足足看了已有十余年。
然而网络暴力从未消失，且大有永不消失、愈演愈烈之势。
环境并没有变得更好，人并没有反省思考，相反，一切都仿佛正以自由落体般的放肆姿态急速坠落。
这其中有多少有恃无恐聚众行凶？有多少忖度隐藏在屏幕之后就不必付出任何代价的为所欲为？有多少有权裁判他人的甜美幻梦？又有多少只是源于贪欲与虚荣？
那个接受了投稿，并将之发布出来的网红博主未尝没有足够的心智想明白其中可能存在的偏差与机巧，但他更想得明白这样一则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狗血撕斗八卦能够为他吸引多少流量，涨多少粉，带来多少广告进账。
包括以秃鹰的本能迅猛地发现了这块腐肉，便带着其簇拥呼喝而至，俨然开启一场狂欢的其余所谓“大V”们也一样。
那是真金白银的利益驱动，是财路，自然趋之若鹜。
对此，顾一样也并没有太多想法，更不想疾言厉色地斥责谁人，包括赵嘉。
她只是觉得可笑。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这些人，自诩“大V”者也好，自诩“小透明”也罢，所自以为一手掌握的，无论是“声张正义，惩罚恶人”的权力，还是人群之中汹涌沸腾的情绪，都不过是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虚妄。
被滥用的权力是从阴影中爬出的鬼，恶意则是人心中至极凶猛的兽，妄图利用者，终将被反噬。
这群魔乱舞的斗兽场上，从没有赢家，只有一个又一个或被错觉遮蔽住双眼或在酣梦中死去的牺牲品。
既然如此，相煎何太急？
顾一样长叹一口气，疲惫不堪地抬起手撑住额角。
“你见过余木戎了，他什么反应？”她抬起眼，看着对面的沈磊如是问，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你又回S市来干吗？”
沈磊微微愣了一瞬，似乎完全没想过这些问题。
“我去见余木戎的时候还没发现有这回事呢，发现之后怕你们这边出事就立刻买票赶回来了。”
他盯着房间一角的落地灯琢磨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大腿。
“你这么一说……我发现有这么回事的时候，热点已经发酵过一段时间了，余木戎作为当事人——除非跟你一样‘不勤政’，不然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啊。他怎么什么也没和我说呢？”
顾一样闻言哽咽三秒钟。
“你现在才恍然大悟是不是反射弧也太长了？”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沈磊，一时嫌弃这人反应迟钝被余木戎忽悠了，一时愤愤这人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吐槽她“不勤政”这么没六，然而想到他刚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一句“怕你们这边出事”，又不自禁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那现在怎么办？”她静默了片刻，抬起眼，看向身边的陆鹿，又问：“鹿，你自己什么想法？”
“就……不怎么办啊……”陆鹿茫然回看了她一眼，仿佛不太明白她所冀望的“想法”究竟所指为何，“我只要确认赵嘉人没事，她的孩子没事，别的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这在大事件面前反而意外“佛系”的个性简直让顾一样百爪挠心。
“怎么就没关系了？凭什么白白让人这么欺负啊？哑巴亏好吃还是怎么着？”
她满脸不爽地用力抓住陆鹿的肩膀，就像是要把自己满腔的不甘倾倒出来给她看。
沈磊见状连忙一把拽住她。
“我倒是有一个建议。”
他把她从陆鹿身边稍稍拽开一点距离，放满了语速，低沉但轻柔地开口：
“这事儿吧……说麻烦很麻烦，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一个网络热点的生命周期通常只有三天，三天是很短暂的，三天过去，新的热点出炉，就没什么人惦记这破事儿了，是非对错真相究竟其实真没几个人在乎。所以微博上这点动静，我觉得虽然也不是完全不用在意吧，但也没必要那么在意，更不用去和他们辩解争论，冷处理就完事了。”
长篇累牍的铺垫之后，他状若刻意地停顿了一瞬。
“但是赵嘉这个人——”
他缓缓把两个女孩儿各看了一眼，才终于接着说道：
“她一个孕妇，情绪这么激动，做事这么激进，我觉得，还是尽快‘处理’一下比较稳妥。”
下一秒，顾一样就“哧”的笑出声来：
“怎么处理啊？你是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善良和爱感化她，还是直接把她人道毁灭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