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样自己并没有什么被“逼婚”的亲身体验。
虽然从年龄上来说,她也确实已经到了被所谓的“传统文化”和“关心你的长辈亲戚们”定义成“再不赶紧找个男人结婚就要嫁不出去了”的年纪。但她的父母反倒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紧迫感,也不怎么为此响她施压。
相比之下,反倒是之前赵嘉在面对她的时候所表现出的那种“有男人要的我比嫁不出去的你上等”的优越感,要让她震惊甚至焦躁得多了。
顾一样从前认为这大概得益于她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极少数在经历了那个一言难尽的十年之后依然顽强地考上了大学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幸存者”,因而才会在儿女的婚恋问题上相对开明——比起女儿有没有男朋友、是否结婚,她的父母显然更在意她考试能考多少分、上什么样的学校、拿什么样的学历学位、在什么样的工作单位做什么职位。
然而当身边许多与她出身庶几相似的女性朋友、同事都一个接一个在“年龄焦虑”、“婚恋焦虑”和父母亲戚的轮番轰炸下草草相亲结婚以后,她又改变了这个想法。
她渐渐开始发现,这也可能只是她一个人在这一个问题上的相对幸运,没有普适性,不可复制。
在这个依然趋向以家庭为最小社会单元的文化环境内,“人”是不能独立于“家庭”之外存在的。
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亦是如此,是要求男男女女如要离开从属于父母的原生家庭,就必须走进一个新的由自己缔结婚姻组成的家庭,如此才能完成为社会文化所认可的身份转变,才能安好生活。
倘若不遵从这条轨迹,那便是离经叛道的,是异类,是对“传统”和“家庭”文化的挑战。
是以,所谓“因为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所以思想更开明,不逼婚”也只不过是她脱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莫名优越感,其实虚无至极。
每一个在这种“家庭”文化笼罩下长大的人,无论是知识分子、商人、工人或是农民,无论贫穷或是富有,都几乎不可免俗地必须面对这种走入围城的焦虑,究其原因,与其说在于“眼界”、“思想”,不如说是这种“人”不能独立于“家庭”之外存在的环境如同无形之手掐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使得大家一旦选择“不结婚”,选择做那个偏要脱离“家庭”独立生存的“人”,就会立刻丧失其原本稳定的社会身份,进而成为一根令余众不适的刺,或是四平八稳的社会编码中骤然突兀的错误数据,遭到八方围剿。
而能够有足够的孤勇突破围剿坚持自我的,永远是极少数。
所以就算是“太子爷”这样的富二代,一旦拒绝按部就班地走入婚姻,拒绝被“家庭”所吞没,就立刻闹到需要离家反抗、被亲爹断供制裁的地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因为对这样的社会文化而言,“人”本身从来都是不重要的,“家庭”永远都比“人”更重要,一切以“家”为名而向“人”进行的威逼利诱,所索取的放弃与牺牲,全部师出有名,全部都是正义的献祭。
而那祭坛之上所供奉的,甚至包括自由与爱。
顾一样瞬间被无法化解的唏嘘惆怅淹没了。
她听见沈磊在前方驾驶座上轻声哂笑。
“就是因为他家大业大所以才更会被逼婚好吗。咱们这样的,自己爱结不结,父母了不起也就絮叨点什么‘孤单’、‘寂寞’、‘没人照顾’或者‘别人都结你不结会被当成怪胎’之类有的没的。你真要头铁硬抗到底,也就硬抗了。他那样的,爹妈真的是要操碎了心,又怕他被骗,又怕他不喜欢女的,又怕他没结婚生子先出点什么意外家产继承的问题就复杂了……这么多头疼事,干脆直接给指定一个‘门当户对’、‘强强联合’的儿媳妇,多省心又省力。”
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说出这些话时语调竟然十分轻快,仿佛是在说笑。
但顾一样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
“……那感情呢?他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呢?就都不管了吗?说好的咱们已经推翻了旧社会不搞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呢?”
她皱着眉头,看着沈磊的侧脸,如是追问。
她觉得自己的发问是很值得一问的。
因为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当曾经信奉的“自由”被现实映照,一切就立刻变了。
你的确拥有选择结婚或不结婚的自由,亦完全拥有选择与谁相爱与谁结婚的自由,只是假如你的选择与周围的人大不相同或不能让父母亲族满意,他们依然会排斥你、打压你,会把你视为异类,并高举起“我们这都是为你好”的大旗不断用他们对好与坏的价值判断骚扰你,企图同化你、控制你而不自知或不承认,直到你最终承受不住决定放弃坚持向他们妥协为止。
至此,倘若有朝一日,你到底还是落入了不顺心不如意的境地,或你始终无法消解曾经被“围剿”的怨愤,你还想质问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逼迫你,为什么你被许诺的自由仿佛从不存在,从未得到尊重?
他们却只会理直气壮地反问你:
怎么没有尊重你的自由?
谁逼迫你了?
路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谁叫你当初自己不坚持?
……
如是往复,又可以开启下一次令人郁卒的暗黑轮回。
可笑吗?
其实根本笑不出来,只是无法忽视这巨大的荒诞。
每个人都仿佛生活在寂静岭,在看似阳光明媚的世界之下,群魔乱舞的里世界不时便会撕开淌血的缺口,不断提醒着人们,这扭曲的存在。
而那些堕入次元夹缝中的人们呢?
已然看见了金玉表象之下的败絮,既不能接受虚假的幻想,亦无法拥抱漆黑的真实,于是始终无法走出迷雾笼罩的表世界,只能永永远远被困在这孤寂无声之地,被世界遗忘,如同从不存在。
凄惨不足以形容。
顾一样略神经质地拿额角撞了好几下前座的靠背,万分沮丧地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酸疼发胀地眼睛。
她又觉得,她其实根本不想听到任何回答。
但她却听见沈磊发出了愈发轻松愉悦的笑声,仿佛她刚才提出的不过是什么天真幼稚的孩童才会说出口来的逗趣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