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扭回头来笑着看了她一眼,才接着开口:
“在现在这个社会,一个足够幸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坐拥家产,长相不差,跟父母之命的对象结婚和‘感情’、‘想法’、‘自己的选择’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关系吗?结这个婚也不影响他追求他想要的感情啊。”
顾一样愣磕磕听他说完,歪着脑袋靠在座椅上发了好一阵呆,才反问出声:
“你在说的这个事情的本质难道不是……出轨?虽然我也承认‘开放式婚姻’确实是存在的,但这种开放关系的前提是双方必须先达成共识。以及即便双方确有共识,难道‘开放式婚姻’的本质就不是‘婚内出轨’了吗……?”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顾一样觉得她紧紧拧起的眉毛已然要打出九九八十一个结。
然而沈磊脸上的表情却相当微妙。
他欲言又止地扭头看了顾一样好几次,才摇头叹了口气。
“如果你是在说‘利益’问题。那的确是。但利益都是可以协商的。不能协商的是‘感情’。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和结婚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虽然是这样反问了,但显然并没有当真等顾一样回答他的意思,只略停顿了一瞬,就继续说下去:
“说白了,在如今这个世界,婚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只是利益结盟的契约而已。不然真要只追求纯粹的感情,谈一辈子恋爱就很好,经济独立,人身自由,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了分手也很简单干脆,没有那么多财产分割之类拖泥带水的麻烦,也不用应付双方家族、亲友之类复杂的人际关系,难道不是比结婚要好太多?”
顾一样沉默着听他说完,恍惚良久,不置可否地吐出一句感慨:“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啊……”
沈磊却立刻反驳她:“不是我这样想。而是事实如此。”
他一边在缓慢蠕动的车流中一步步往前寸进,一边看着顾一样接连反问:
“你真的相信现在的人结婚都是为了爱情?就你身边见过的例子,有多少人真的是因为爱情才结婚还能相爱一辈子的?‘大家都是这样的,找个差不多的人搭伙过日子’这种话你听得还少吗?那什么叫‘搭伙过日子’?难道不就是利益共同体吗?”
这种以反问句表达观点的说话方式极大的渲染了情绪和语气,让顾一样心里不舒服极了。
但沈磊的语声由始至终又是平和的,就如同只是在泰然陈述无可辩驳的事实。
“因为‘别人都结婚’、‘年龄到了’,所以才必须找个人结婚;因为是‘搭伙过日子’,是利益共同体,所以才必须维持婚姻的续存。哪怕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感情,也务必要结婚,要维持。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要求每一个人都这样活着,只有遵从这个规则才能够融入集体,才能活得轻松,才能够利益最大化。这就是当下婚姻的本质。无论怎样用所谓的‘爱情’、‘责任’来粉饰,也改变不了。”
顾一样沉默听着,只觉得嗓子里犹如被强塞了一整颗没剥皮的橙子,又酸又苦地完全把她噎住了。
她甚至觉得她无法反驳沈磊。
恰因为无法反驳,才使得她更加焦虑不安如坐针毡。
“可是你要怎么定义这个‘利益’呢?而且即便你说‘轻松’……可能对你们男人来说确实如此,但站在我的立场,我可完全不觉得女性结婚就能活得更‘轻松’。”
她开始寻找他言辞间可以抓住的漏洞,哪怕再微小也不放过,仿佛自己已然不是在和一个朋友随便闲聊,而是连每一根发丝都被迫敏锐地进入了战斗状态。
从没有一个时刻让她如此强烈地感知到,她和沈磊恐怕并非同类,终归无法成为同类。
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拥有那么多相似相通之处,在某一个时刻,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她依然会发现他们的立场、他们的视角、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始终天差地远。
顾一样觉得她骤然被愤怒的洪流吞没了。
虽然她尚没有想明白,或者说,本能地并不愿意去细想明白,这股无可掩藏亦无可忽视的怒意究竟从何而来。
她并不想和沈磊争吵。尤其是作为朋友的那个沈磊。
然而,她却又无法自欺地发现了,一旦沈磊的存在于她的认知之中具备了明确的性别符号,换言之,每当她如此明确地意识到——沈磊是一个男人,在“人”这个不具备二元对立属性的概念之上,他到底还是一个男人。这认知就像一把锋利地冰锥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地刺痛她的神经。
她忽然忍不住开始想,或许她并不是无法和沈磊和睦相处愉快交往的,她只是无法和身为“男人”的沈磊和睦相处愉快交往,是这个人身上纯粹“男性化”的部分每每就让她像只被挑衅的雌狮,无法自控地想要怒吼咆哮。
但这岂非根本没有道理?
沈磊是个男人,这是毫无疑问且不可更改的。
而她既无意认可这种仿佛划分阵营一般的“性别差异”论,也无意加剧基于二元性别的对立,为什么依然会为此陷入愤怒的泥淖之中挣脱不能无法自拔?
你是现行规则下的既得利益者,你根本坐享特权而不自知,所以当我们谈论起“婚姻让人活得更轻松”,我们所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件事。
这样的话始终卡在喉管里,无法吐出口来。
因为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是抱怨,是被情绪吞噬后的牢骚,实在没什么好处。
顾一样极度沮丧地垂下了头,愈发用力地把额头抵在前座的靠背上。
“我们这个社会不承认家务劳动的价值,不给全职主妇任何保障,而且还广泛存在职场性别选择、男女同工不同酬之类针对女性的‘母职惩罚’。而在婚姻关系中,女性承担的家务劳动时间,以及被社会所期待、要求承担的‘家庭义务’却比男性要多得多。以上这些,全部有社调数据可做论据支撑。你需要我现在立刻查给你看吗?”
她拿出手机,像个绝不肯服输的战士,以火线换弹夹的气势掏出手机开始熟练地调取资料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