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磊帮她把顾一样从车里抱出来,一直抱进家门,卸麻袋一样扔在沙发上。
他甚至还特意把熊先生的一条腿扯过来,垫在了顾一样的脑袋下面,充作枕头。
这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连贯自然,谈不上温柔呵护,细处又远在普通朋友间的关怀之外。
陆鹿从旁看着,越看,越觉得荒诞,想笑又嫌不合时宜。
“你那天晚上是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帮我们呢?”
她在送沈磊出门的时候,扶着门框突然问了这样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说……一样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了,你其实早就认出她了吧。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主动找她说过一句话的你,偏偏就在那天晚上,决定要走上前来,被她看见呢?”
沈磊似乎从未想过她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戳破那一层窗户纸,脸上明显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但他也没有就这样转身走掉。
他反而站在原地,略微仰起脸,认认真真想了好一会儿。
“因为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带着你站在冷风里的样子很无助,却还是那么倔强,让我觉得很感慨。”
他停顿下来换了口气,唇角浅浅上扬起来,明显是在笑的。
“我之前还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模样,印象里总还是她飞扬跋扈的样子。”
那副表情俨然他已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女王蜂”一样牵头率众“欺负”过他的小姑娘。
“飞扬跋扈”这四个字,当真用得不错。
“那你现在不但已经见过了,而且还超额了。”
陆鹿忍不住又想起那天顾一样蹲在洗脸台下面,对着电话那边的沈磊声嘶力竭大吼大叫的微妙情景。
她忽然又忍不住想,也可能是她杞人忧天。
也可能这样的相处模式在她看来是“消耗”,是“任性”,乃至一定程度的“霸凌”……但在对方眼中其实不是这样的。
对方反而欣然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比如抖S和抖M……
沈磊明显也想到了什么,眼中闪动着流淌的笑意。
“可能就是这个反差触动了我,忽然让我觉得,那个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看我的女孩,其实也是个触手可及的普通人。而这个念头的诞生——”
他说到这里,犹豫挣扎了刹那,再接着说下去时,眼神也随之沉静下来。
“这念头起初让我有些难过,紧接着,竟然又有一点开心。是不是就还挺阴暗的……?仿佛一个变态死偷卡。”
他竟然直接就这样说了自己,看似自嘲,又好像不是。
陆鹿还是头一回见人这么当面吐槽自己,一时无语,只能默默失笑看着他。
沈磊却读懂了她眉眼间不与显露的微妙情绪,于是示意无碍的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她肯定怀疑了好久我就是一个变态死偷卡。我后来想,她生那么大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真的有和她咬牙较劲过。”
“她只是缺乏一点安全感——”陆鹿是想替顾一样辩解的。
但沈磊摇头止住她。
他的眼中有无限的惆怅,使得他的嗓音也随之低沉下来,开启一次轻易不会碰触的对话。
“以你们的感受和立场来说,可能会觉得,在这种性别关系中,女人是处于弱势的。因为结构如此,大环境如此,而你们是一个整体,未必一荣俱荣,损则一定俱损。我全都明白。
“但是以我的个人视角而言,我觉得,在这一段具体的关系里,我明明落尽下风。她主导一切,她可以重视我,也可以无视我。而我是乙方,我才是被选择被支配的那一个。所以——”
最后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完。
但并不需要他直白说出口来,陆鹿也是完全明白的。
沈磊只是在说,他其实是乐于被依靠的。
顾一样所表现出的每一分独立,每一次有意无意与他争夺主导权的对抗,都会让他感到不安和沮丧。
而他希望那个女孩儿需要他、信任他、重视他、离不开他,希望她能够对他任性、撒娇,向他求助。
他想让她放下长枪利剑,一点一点褪去坚硬的甲胄,在他面前暴露出脆弱的灵魂,哪怕就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不做,把一切全都交付给他,那样就好。
所以他乐于关怀她,照顾她,在她身边看着她,在每一个她流露出无力无助的软弱时刻如同救世主莅临一般向她伸出援手,仿佛如此就能掌控一切,就能对冲掉那些埋藏在他自己心深处的沮丧不安,能够成为她世界中唯一的光——
还真的是典型的“阳刚”直男会有的脑回路,满满都是“大男子”的味道。
但他是没有恶意的。当真半点也没有。
所有的关心和回护都是真的,喜悦与在乎都是真的,那种无论是否可以称之为“爱”的情愫流露全都是真的。
正因为如此,反而格外令人惆怅。
陆鹿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看着沈磊的眼睛和他辩说什么。
她毕竟不是顾一样。
一样是个永不放弃永不妥协的战士,看似固执又悲观,其实心底永远燃烧着希望的火光,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冲上去。
而她平静、沉默、温柔,是所谓“没有攻击性”的类型,其实只是因为,有许多事她早就已经彻底看透了,并不再期待改变。
她知道沈磊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
也不止是沈磊。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亲眼见过太多男人,男孩子们,究竟是怎样一点一点在所有人的共同助力下浑然无觉地,从天真懵懂白纸一张的“赤子”,变成会把“女人都是用来宠的”这种可笑话挂在嘴边以彰显自己“体贴”、“温柔”、“关爱女性”、有“男性气概”的“大马猴”。
沈磊显然不是他们中最糟糕的那一个。
恰恰相反,他其实已可算是相当了不起的那一个了。
享有特权者通常无法察觉特权的存在。
想要在性别的秩序之下占尽优势的男人们深切感受到女人的挣扎、恐惧与痛苦,真正明白女人所被迫陷入的困境,只能只是几乎不可实现的愿景。
一旦抛开肉身的欲求,向上求索精神的共鸣,男人与女人的悲欢,亦永远无法相通。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是什么将我们割裂成无法弥合的对立阵营,哪怕我们依然彼此互相吸引,却始终不得触碰到彼此灵魂深处真正的追寻与渴望?
而我们所真正追寻的、渴望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陆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顾一样已然窝在沙发里,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彻底睡成一条死狗。
幸亏她已经睡死了。
否则这一刻,必然要闹得天翻地覆。
陆鹿不由怅然叹息。
她听见沈磊对她说:“今天晚上的事,你不要告诉她知道。”
陆鹿猛回过头来,“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
沈磊的脸上有难以描述的微妙惆怅。
甚至还有一点忧伤。
“因为我觉得,如果被她知道了,她一定会生气的。”
他眼中的光芒闪烁起来,是不确定的犹豫,又似挣扎求生。
陆鹿终于哭笑不得。
“你既然明白她一定会生气,为什么——”
她原本是想追问他的。
却没来得及问出口。
沈磊仿佛已然一点即通的察觉了她呼之欲出的疑惑,于是截口打断了她。
但他的眼中却是愈加空茫的困扰,和一丝遽然惊觉的仓皇。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
他的嗓音短促而低沉,语毕沉默一瞬,忽而又抬起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补了一句:
“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会认真去想的。”
他转身冲陆鹿挥了挥手,消失在楼道昏暗的转角处。
陆鹿一直看着他离开,看见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在他面前亮起,又在他身后熄灭,如同光明与黑暗的交锋,不由毫无意识地凝神屏息。
关上门,恍惚竟有世界已悄然开始改变的错觉。
但又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