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沉佥2020-07-30 23:032,402

  她知道周文渊定义下的“阅读”和她憧憬中的“阅读”根本不是一回事。同理“快乐”与“力量”。

  当同一个世界被不同的人看见,这些似乎绝对应与“高大上”绑定的词汇完全可能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异。

  而周文渊所正在做的事,对某些人来说,可能的确如同久旱甘霖,如雪中送炭,对另一些人来说,却犹如利维坦喂养“肉源”的触手,是屠宰厂生产运输廉价饲料的流水线。

  但这都不是矛盾的关键所在。

  身为这广袤丛林中无可出逃的一份子,顾一样其实早就了解了物种多样性的现实存在,亦完全接受每一种存在都自有其因果。

  唯一令她耿耿于怀的,是这肉眼可见的天平倾斜。

  既然你可以实践你的价值判断,为什么我不能?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各自的跑道向着自己认定的目标尽情挥洒?我不妨碍你走你的康庄大道,你为什么偏要来拆我的独木桥?

  为什么我就必须放弃我的理想与坚持向你的价值缴械投降?

  如果是因为钱,或是什么谁掌握权力谁又占据上风的结构与秩序……那固然的确是现实的,却也始终是,如此无聊。

  顾一样看着周文渊,沉默良久,溢出冗长叹息。

  “所以,师兄你是打算深刻教育一下我,走主流大众路线的必要性吗?服务大众的比服务小众的更能赚钱,这道理我懂,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国内环境就这样,没有多少十年磨一剑在小众市场精耕细作的空间。但是——”

  她原本已经准备好了据理力争。

  但她看见周文渊冲她摆了摆手。

  “不。我知道这些都不用我跟你说。所以我也没打算和你说这些。”

  周文渊脸上始终有狡猾的笑。

  他再次指了指办公桌前的座椅,示意顾一样坐下。

  顾一样不由愣了好一会儿,脱口而出:“那你是想说啥?”

  就在这个瞬间,她明确看见周文渊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我想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你知道我轻易不和人说这些的。”

  那是一个很危险的笑容。

  至少昭示着这一次对话的定位,对这个人来说,显然并不只是单纯“聊聊”而已。

  周文渊一向是个避讳对他人谈及出身的人。

  他甚至可以为了抹去自己身上源自家乡的烙印而苦练另一个城市的“口音”,仿佛这样就可以达成某种意义上的脱胎换骨。

  这样的一个人,当他说“我要和你说一说我的过去”,那当然绝不是闲极无聊的没话找话。

  “……那我能拒绝这个话题吗?”顾一样本能地想要立刻转身就走。

  周文渊简单干脆地回给她两个字:“不能。”

  门外有人敲门探了个脑袋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拿来签字或盖章的。但被周文渊用手势制止了。

  顾一样无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周文渊甚至还给她沏了一杯茶,用的他摆在办公桌上的全套功夫茶茶具。

  “我小时候家里特别穷。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家里真的只有一条裤子,谁需要出门谁穿的那种。那个时候从我家的山坡到我读书的小学,每天走路往返要用六个小时。所以要升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的父亲就跟我说干脆不要读了,反正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补贴家用。”

  他说话的语调很平和,没有半点感情,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这是九年义务教育——”顾一样忍不住插话。

  周文渊微微一笑。

  “小地方没那么多讲究,穷得命都活不下去了,该辍学的一个都不会少,普及义务教育远没你们这些城里孩子想当然的那么容易。”

  他倒是也并没有嘲讽顾一样不知人间疾苦的意思,如此蜻蜓点水而过,就接着说下去。

  “我当时问我父亲,如果我能够一边打工一边读书,不耽误赚钱补贴家里,他能不能让我继续读下去。我父亲想了一宿,同意了。所以我从五年级就开始在课余时间出去打临工挣钱上交家用,换一个继续上学的机会。”

  “五年级……那你这不是童工吗?”顾一样觉得匪夷所思。

  “我长得老成。”周文渊笑得满不在乎,“再说小地方老板用人不讲这个,勤快好用便宜就行。越是年龄小的,要的工钱反而越少,何乐而不为呢?就算哪天被查出来了,只要说不知道就能推得一干二尽,再直接把人开了还能少给一个月的工钱。”

  顾一样语塞良久。

  “……这你都能接受?”她忍不住细细审视周文渊,忽然竟有种其实不太认识这个人的错觉。

  大约除却贫穷之外,富足也同样会限制一个人的想象力。她忍不住开始这样想。

  不同的人,境遇不同,终归是很难想象对方究竟在过着怎样的人生。

  用新潮的概念来说,这是社会与人群的“折叠”。换成耳熟能详的老调,就叫作“阶级隔离”。

  那么一个如周文渊这样出生在贫穷山村险些早早辍学的人,要实现阶级的攀爬与跨越究竟有多难呢?

  一条鲤鱼拼命上游只为一跃过龙门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不要美其名曰知识变现实则智障现编的版本,而是说那种实实在在的、如同在烈火之上奔跑稍有懈怠便要被彻底吞噬化为灰烬的切肤之痛,不曾亲身体验,大约永远无法想象。

  如此说来,她的妄谈“接受”或许也是一种想当然的冒犯。

  顾一样骤然懊恼地咬住了嘴唇。

  她看见周文渊眼中毫无意外地掠过了然的嘲弄。

  “跟我接受不接受没有关系。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适者生存。”

  但他的声线依旧是平缓的,毫无波澜,如同世界的旁白,哪怕使用至激烈的语言。

  “我早早就看得明白了。我要的就是生存,是改变命运。所以为了活得更好,我确实什么都可以做。这是你们这些生在中产家庭从没有一天真正吃过苦的‘小布尔乔亚’根本无法体会的。”

  他甚至使用了“小布尔乔亚”这样的措辞。

  顾一样强忍了好几次,把滑到嘴边的吐槽生生咽回肚里。

  她承认周文渊的确有资格嫌弃“无病呻吟的小布尔乔亚”。哪怕她未必认同。反正她的认同与他而言,原本就无关紧要。

  所以她又何妨尝试做一次沉默的倾听者?

  她听见周文渊语声中轻快的笑。

  “你们总是摆出一副可以为了追求某些理想坚持而放弃生存的姿态,不过是因为你们根本从没有一天尝过‘活不下去’到底是什么滋味。所以,没错,你们那些所谓的理想、坚持,在我看来,的确是无病呻吟,就是幼稚和矫情。”

  在顾一样的认知中,很少有人能够像周文渊这样笑着尖锐,把所有情绪都完美地掩藏在那张宛如面具的笑脸之下。

  她甚至觉得这搞不好是另一个位面的愤世嫉俗。

  顾一样仰头把已然半温不热的茶水喝干净了,以饮驴饮马的豪迈粗犷气势也丝毫不在乎。

  “……不,少先队歌唱得好:‘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续阅读:第七十四章 死的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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