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作品的情况比较复杂——”
这是顾一样条件反射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周文渊是怎么发现熊先生的?
他究竟是发现了熊先生?还是发现了陆鹿的新账号?
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知道了多少?
他又想做什么?
无数问题在瞬间如洪水决堤般在脑海中涌出,尽数化作了抗拒。
顾一样盯着周文渊想了好一会儿,她该如何拒绝,如何阻止周文渊那只已经伸出的手。
周文渊的干涉会伤害陆鹿。
更有甚者,恐怕还不止于伤害,而是要彻底毁掉。
这意识突然无比强烈地从心底混沌中浮现出来。
顾一样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在她的潜意识深处,周文渊果然是危险的,甚至是有害的。
“我会根据这部作品的具体情况考虑的,反正这个作者别人也挖不走,你就别管了。”她飞快地如是敷衍了一句,企图就此堵住周文渊的话头,然后离开。
但周文渊却始终不肯放她。
他反而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着她,如同确定般说了一句:
“所以这个确实是陆鹿画的。”
瞬间,顾一样犹如被强塞了一口冷油大肥肉,整个人都被腻住了。
“你怎么知道是鹿画的?”她反问周文渊。
“我有我的门道。”周文渊神秘一笑,但不肯回答。
这感觉让顾一样不舒服极了。
她实在不喜欢这种不能有话直说的交流方式。
“你既然知道是鹿画的了,就应该知道,她最近的状态比较微妙。画这个漫画对她来说是释放情绪的一个途径,是她现阶段的精神支柱。所以我觉得暂时不要把问题复杂化。就让她自己先野生着画一阵子不挺好的吗?”
她索性把话摊开来,就直视着周文渊的眼睛。
周文渊静静看住她片刻,笑着反问她。
“把这个作品纳入运营范畴里来,也不妨碍她继续画啊,反而能给她创造更好的创作环境,还能有经济收入支持。这难道就是不好的吗?”
他是认真这么说的。
顾一样反复仔细看他的眼睛,看见其中的笑意,却愈看愈觉心寒彻骨。
“师兄啊,大家都是业内人,你就别跟我装大尾巴狼了。什么叫‘创造更好的创作环境’?商业化确实解决了一部分作者吃饭活命的问题,但商业化什么时候为作者创造过‘好的创作环境’?”
她干脆重新在座椅上坐下来,这一回,主动摆出好好说道说道的架势。
“好的‘创作环境’除了让作者能够活下去之外,重点是要让作者能够准从本心创作自己想要的作品,尽最大可能释放作者的天赋才华,不用考虑市场收益,不用被审查红线阉割,不用为了讨好读者而放弃自我表达,不用被屁都不懂的甲方指手画脚完了最后还得随时背上‘作品质量不行’的大锅!这种环境是商业化给得了作者的吗?恰恰相反吧,想要‘好的创作环境’,作者应该且只能远离商业化,远离追逐利益最大化的资本,远离你们这些掉进钱眼子里的商人。所以你跟我说什么‘创造更好的创作环境’呢?你真的不觉得这么说很可笑吗?”
她靠着座椅后背,把交叠的两条腿换了个方向,愈发怒意高涨地皱眉瞪着周文渊,音量也跟着拔高了几分。
“你自己说的,开公司不是做慈善,你是来赚钱的。那就很明确了不是吗?是你需要跟作者合作,让有才能的作者帮你赚钱。既然如此,咱们能不能就坦诚一点,不要装模作样把自己说的好像是多么关爱作者、努力为作者‘创造更好的创作环境’的慈善家、给了作者多少恩惠一样。不然没有多大流量赚不到多少钱的作品你愿意花钱养着吗?天天追着我让我把那个数据吊车尾的悬疑漫腰斩了的是谁啊?现在你跟我这儿说什么要给作者‘更好的创作环境’,你怎么那么好意思呢?”
她双手抱臂,下意识摆出严阵以待的防御姿势。
周文渊面对面看着她,双手撑着下巴,眼中闪烁着饶有兴致的光。
那副模样多少让顾一样联想到一个成语——唾面自干。
“能赚到钱对作者来说终归是好事嘛。你说的那种创作,属于且永远只能属于业余爱好者或者纯艺术创作者。但商业艺术也不比纯艺术低等啊。”
他慢悠悠地如是开口笑说。
顾一样立刻板着脸反驳回去:
“我没说商业艺术就比纯艺术低等,别偷换概念给我扣帽子。是你自己要先鬼扯什么‘好的创作环境’,我才不得不把这话挑明了好让你闭嘴的。”
她毫不客气地怒视着周文渊,已然完全忘记了这个人不仅是她的校友师兄,更是她的老板,是每个月给她发钱确保她不要去睡天桥洞的存在,反而更加火力十足地开始新一轮“炮轰”。
“我也觉得作品的商业价值被挖掘从而使作者获得经济回报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很多时候确实能够改善作者的创作乃至生存状态。但不同的作者有自己的特点和步调。有的作者特别适应商业环境,天生就是吃商业创作这碗饭的。但也有很多作者不是这样的。你用你那套商业价值体系和运作方式去捆绑他们、压榨他们,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彻底把他们毁掉了。到时候你当然可以再换下一个作者继续如法炮制就好,反正总有新的作者资源因为热爱或者初生牛犊不怕虎会前仆后继跳进这个大坑里,你确实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损失啊。但那些已经被你压榨干净的作者们该怎么办呢?‘不能适应商业环境’、‘不够专业’、‘才华有限’,哪一样是你打算用来抛弃他们的理由?他们甚至连自己创作出来的作品的版权都可能根本拿不回来。虽然你可能没怎么想过,或者是不愿意承认,但他们也是人,有才华,也有感情,会受伤害,还有可能会死的人,不是你的印钞机,螺丝钉。”
她一口气把这挤压日久的愤怒统统倒出来,末了才深吸一口气,感觉口干舌燥嗓子发疼。
她能看见周文渊脸上的表情,哪种等同于没有表情的表情。
周文渊笑着给她倒了一杯茶,平静推到她面前,问她:
“但你不觉得这事应该交给陆鹿自己做决定吗?如果她不仅止于想做一个业余随便画画的爱好者,而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职业漫画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