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磊看到她的留言，给她发语音消息过来的时候，已然又是深夜十一点。
“我觉得不行。”
“你这个想法对我们游戏研发来说倒是做减法，可以降低成本，提高产出，缩短实现盈利的时间。但对漫画而言是反过来的，会提高产品的生产门槛。”
“而漫画作为一个上游内容产品，它的生产门槛已经很高了，如果还要进一步提高，你的对手首先会是网络小说。”
“根本轮不到短视频来分你的用户池子，日更万字的甜宠爽网文就会先把你的用户抢走了。”
“何况网络小说现在也已经‘进化’出对话小说这种天然具有交互体验、自带文字冒险游戏基因的新形式了。我觉得你真的——”
他一口气连发了好几条语音消息过来，好一番狂轰乱炸，听得还正叼着牙刷含着一嘴牙膏泡沫的顾一样一阵阵发懵。
但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补了一条长长的语音消息过来。
“总之，别不把用户对‘体验’的需求当真，但也别太把用户对‘体验’的需求当真。很多时候，你精心给他们准备好莱坞级别的试听体验，到头来还是会发现他们其实只要手持自拍。”
顾一样站在洗脸台前面，一手抓着手机，一手端着漱口杯。
她也无从知道沈磊原本是打算说什么又突然咽了回去，更不知道沈磊最后这一大段究竟是在劝慰她，还是在吐槽什么别的。
心里有种微妙的仿佛被细长针尖穿刺的痛感，令人闷闷喘不过气来，又极度渴望被消解。
“……总觉得你好像……举了一个很‘污’的例子。”
顾一样叼着牙刷，面无表情地站在镜子前面飞快打字。
一秒钟以后，沈磊回复了她：
“……别乱说……我可是个正经人。”
外加三个惊恐满头大汗的表情。
“其实我倒是觉得。你与其这么挣扎，还不如用流量爆款养你的初心制作。这是最简单可靠的模式。”
他紧接着又补了一段。
顾一样心塞地整个人都顺着洗脸台出溜到了地上。
她其实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所以才会那样打岔，企图终止这一次对谈。
虽然从一开始主动去找人家说的也是她。擅自要求对话，又擅自嫌弃人家的观点没能满足她热血天真的幻想，的确是她不好。
可有时候，她又真的忍不住讨厌沈磊这种有话直说的特质。哪怕明明她自己也一向是这样的人。
“所以你选择的路线就是用你口中的‘垃圾氪金手游’养你想要做的单机游戏吗？先下海完成罪恶的原始积累，再洗白上岸从良？”
她终于把牙刷从嘴里吐出来，胡乱漱了几下口，按下了语音通话按键。
电话那边的沈磊明显被她这一击残暴回怼噎住了，哽咽了好一阵，哭笑不得反问：
“理论是这样没错，为什么被你这么一说就显得特别恶心呢？”
然而顾一样根本不回应他。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整个人都因为激动亢奋而微微颤抖，连带着不断发问的嗓音也是颤抖的。
“但如果市场彻底被折腾坏了呢？”
“我给客人的餐桌上多添了一盘shit……就算我此刻正准备送进烤箱的烤鸡再美味，能够抵消那一盘shit造成的伤害吗？”
“整张餐桌都已经被shit占满了！全占满了！我的烤鸡就算烤好了能上桌吗？好好一盘烤鸡只能挤在满满一桌shit里……有多少客人真正能够吃得到？这还能吃？”
“客人难道真的都傻吗？发现满满一桌全是shit正常客人就不会掀桌走人吗？正常客人都掀桌走了，我的烤鸡怎么办？怎么办？”
“我只是想好好做个烤鸡给客人吃而已啊！为什么必须先刷一层shit味的酱汁才允许上桌？！不把烤鸡假装成shit就不配有活路吗？可我就只是想好好做个烤鸡给客人吃而已啊！”
她用力地冲着手机喊完最后一句话，就低头把脸埋在手臂上。
其实并不是在质问沈磊。
更不是怒骂。
她只是觉得十分气恼，气恼自己的无能，气恼自己没有化身中流砥柱力挽狂澜的力量与孤勇，气恼这种在泥沼中抗拒沦陷却也不得不共沉沦的挣扎感。
电话的那一边是冗长的沉默。没有回音。
“你等一下，别激动，我下楼来找你。”
良久良久，沈磊只如是简短说了一句，就挂断了通话。
顾一样仍旧抓着手机蹲在洗脸台下面。
眼角余光瞥见陆鹿在卫生间门口担忧地看着她。
陆鹿额前的碎发都用发卡别在头顶，手里还拿着压感笔，显然是画画到一半被她好一通胡乱嚷嚷吓到了。
“我没事。我出去一下。就在门口。”
顾一样心虚地冲陆鹿笑了一下，扶着洗脸台勉强站起身，感觉自己两条腿都完全麻痹了。
她步履维艰地挪出门去等沈磊，感觉穿过客厅的短短一段路她已经走了一万年。
陆鹿跟在她身边，忧心忡忡，一脸很担心她随时要把自己摔死的表情，但每次伸手想去扶她，都被她固执地躲开了。
开门出去的瞬间，正听见电梯进站的“叮咚”声。
顾一样扶着墙壁往电梯间挪，感觉自己像个免疫失败的小儿麻痹症患者……
“你们家‘太子爷’呢？不需要你陪侍左右了？”
她在看见沈磊的第一瞬间，拧着眉头如是怪调了两句，摆出一副很不爽的模样。
沈磊似乎没料到她竟然会是这么一副宛如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吓得原地呆愣了好半天，反复确认了好几回，才相信她真的只是在地上蹲太久腿麻了而已。
“‘太子爷’又在网上和杠精大战三百回合呢，哪有闲工夫管我。再说这是我家，他凭什么管我啊……”
他一边顺着她提起的话头往下接，一边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但也依然被推开了。
“也不知道是谁才刚被吓得连‘命’都送下楼来求我藏好的。”
顾一样嫌弃地吐槽一句。
然后她静了一瞬，看了沈磊一眼。
“我想上天台去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