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部作品的名字原来都不是这样的。
早在最开始提概念做策划的时候,顾一样收到的策划案全都是把这些漫画定位在“纯情少女漫”来做的,于是策划小姑娘们提交的作品名自然也都各有各的文艺小清新。
结果全部被周文渊否了。
然后在一次又一次打回重起的过程中,逐渐下限坍塌,最终变成了各有各的“不可描述”,以至于顾一样每每看到这些新版本的作品名,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混杂着羞耻感的戾气,既不想看见,也不想承认,不想承认这是她所带领的内容团队即将推出的作品。
顾一样当然不是不知道这种标题改动的理由。
毕竟“不可描述”的标题党是最直接的引流手段,谁用谁知道,放眼整个业界,乃至从他们这个相对新兴的所谓二次元出版行业扩大到整个传媒业,也依然是谁用谁知道。
作为一个也已经在业内摸爬滚打历经风浪的“老人”,顾一样只是觉得无法接受得那么干脆。
至少得挣扎一下。
总还是得有人努力挣扎一下吧。
哪怕这种挣扎最终还是徒劳,依然会被淹没在淘纱大浪之中。
她坚持让周文渊把这十个作品名挨个念给她听。
周文渊竟然还煞有介事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眯着眼睛盯住顾一样的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
然后拒绝了她。
他的脸上挂着狡猾的微笑,是他明知顾一样在和他抗议什么,但既不打算正面交锋,也不打算妥协的圆滑。
他自己也并不打算背这个锅。
“这不是我改的。都是平台那边的总编改的。平台都不担心审核的事,你担心什么?”
他只是这样对顾一样说。
“然后你就愉快地欣然接受了?”顾一样只得愤愤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接受啊。为什么不接受?”周文渊耸耸肩,依然表态得理所当然,“平台开钱,平台说了算,需要改什么作品名,就改成什么样。”
平台改作品名这种事,的确也是见怪不怪的。
顾一样记得之前有一部她追看过的国产热血少年漫,原本的名字叫《忍山》。她曾经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特别有深意有韵味。奈何上了几次平台首页的推荐,数据就是起不来。作者甚至一度开始在每一话更新的后记中向为数不多的读者哭诉,如果数据再这样低迷下去等待这部作品的结局就只能是要求,请求读者们多给他一些推荐票之类的。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就看见她的收藏书架上,这部作品的封面和作品名都被改掉了。
原本画着一个少年剪影和一片血色壮美的连绵群山的封面图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主角穿着清凉的一片式铠甲把身体扭曲成一个透视角度刁钻的葫芦形的福利大特写。
《忍山》这样“晦涩难懂,意味不明”的作品名当然也被替换掉了,变成了某种无论落笔还是口述都极容易被消音404处理的谐音Slogan——大俗,易懂,朗朗上口,极利于传播,浸透着暧昧的暗示。
顾一样骤然感觉难过极了。
但这部作品却因此存活了下来,且数据一飞冲天,绝地逆袭,成为了当月全平台最耀眼的头部作品。
其实这个漫画真的很有趣,设定非常新颖,故事也很精彩。从前的困顿窘迫一度濒临腰斩,都只是因为它缺少一个吸引大众来点开它的表皮。
而新的作品名和封面就是给了它这个表皮,仅此而已。
顾一样很想大声地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有追求的内容创作和内容平台都不应该这样做。
但以她职业人的立场而言,她又很难无视数据呈现的事实结果。
她更没有办法面对一部又一部作品的生死,连带着这些作品背后的创作团队的生死,空谈对错。
她只能这样负隅顽抗地追问周文渊:
“那你怕不怕政策风向一变立刻就要下架死一批呢?”
周文渊想也没想,回答地毫不犹豫:
“不怕。政策变跟着变,实在不行直接腰斩,反正到时候该赚的钱已经都赚到了。”
他甚至在短暂停顿之后,反问顾一样。
“再说了,师妹你不是一向坚持捍卫创作自由、反对自我阉割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有许多挑战与试探。
“……这是一回事吗?”顾一眼感觉眼前一阵黑潮翻涌,简直想要当场掀桌。
“师妹你要想清楚,你要‘意义’干什么呢?”
周文渊语重心长地看着她,脸上始终浸染着笑意。
“‘意义’没有用。‘情怀’都是包装,是说给投资人听的故事,是给用户编织的梦想的一部分。但我们真正要的是钱,只有钱。开公司做漫画是为了赚钱,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没有其他。所以什么最能赚钱我们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最能赚钱就怎么做。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带着大家赚到钱,就是唯一对股东负责对员工负责的方式。你也一样。你赶紧想清楚。”
顾一样如鲠在喉。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和周文渊争辩这些。
与她而言,这也同样没什么意义。
她还早就知道周文渊的思路,早就知道周文渊做事的风格。
如今的周师兄,和大学时代那个会为了一期学生刊物跟学生会主席“此仇不报非君子”的周师兄,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顾一样觉得她打从走进这家漫画公司,走进周文渊的办公室,她就压根没想过要改变谁或改变什么。
然而她也并不想被改变。
她总还是想要握住她的坚持,她的意义,她执意想要做内容的初心。
所以,哪怕无用,哪怕会被淹没,她至少要说出来,要让她的坚持曾经存在。
“我算是深刻理解为什么总有人说师兄你是‘鲨鱼’了。你真的闻见血腥味就上。”
顾一样双手把她的笔记本电脑从周文渊桌上抱起来,回敬给他一个微笑。
周文渊不在意地一摊手,“我当你是在夸我。”
“我没有在夸你啊。”顾一样仍旧乐呵呵地笑看着他。
那副死也要站直了死的倔强模样,无外乎是又一次围剿失败的讯号,大约让周文渊很有一点挫败。
“这么着吧。”
周文渊大手一挥,眼角流露出几分精明狡黠颜色来。
“这样争论没有价值。作品上线当天用数据说话,就能见分晓。两种选择:用我的方案,我赢了我请全团队吃饭;或者用你的方案,你输了你请全团队吃饭。你自己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