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顾一样的内心是想打人的。
小男孩却还在继续说：
“读者要看的其实还是故事，不是画面。只要故事够套路，能够踩到读者喜欢的点，就不愁没有读者愿意追看。我们的故事模版都是对目前畅销前列的言情小说做了深度分析，提炼出核心元素和标准节奏，然后重新排列组合做出来的。质量绝对有保证。”
顾一样觉得他大概对“质量”这个词有什么误会。她努力在心里默念三遍要冷静，虽然也还是挡不住额角爆青筋。
“我觉得你这个吧，用出版业的行话简单说，就叫攒稿。”
小男孩却对她的嘲讽照单全收，甚至还十分有认同感地猛点头：
“是的，这样没错。但我们很多码洋不错的书其实都是攒出来的啊。尤其成功励志学、养生保健、教育科普这种的。”
顾一样感觉像被迫生吞了一只苍蝇。尤其是眼前这个拿无知当学问的小朋友，竟然还能始终保持着喜滋滋的表情。
“别吵别吵。这个没什么好吵的。”周文渊单手撑着下巴，嘴上说着不要吵，脸上却还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显然对这个提案饶有兴味，“我觉得这个作为一个创新尝试，还是挺有意思的。而且类似的作品，我看别的公司也有在做。既然如此，咱们为什么不做呢？”
顾一样看着周文渊，此时此刻，根本不想说话。
小男孩得了周文渊支持，显然是得意的，但立刻又用漂亮的年轻男孩特有的方式，半是哀求半是撒娇地说：
“但是我们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产量大，人力不够用。想说能不能借调一部的小姐姐来摆拍几套可以重复利用的素材照片——”
不等他继续说完，顾一样就强硬拒绝：“不行。我的人都是正经的内容策划和漫画编辑。我们很忙的。”
周文渊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状似随意地说：“你先问问她们自己愿不愿意去啊。”
顾一样眉毛登时立起来，该吵的架毫不含糊，谁的脸也不给：“给钱吗？给钱我就问。”
周文渊扯了扯嘴角，故意拖长了尾音，瞥着她说：
“你不要这么排斥新生事物。再说你自己在弄那个互动漫画不也是新事物嘛？”
他突然就拿顾一样的交互漫画和那个骗钱的玩意儿相提并论，让顾一样瞬间就爆发了，劈头盖脸就回敬说：
“我那也是正经的交互式漫画，你不要拿来跟这种奇怪的东西类比好吗？”
可这话说得不讲究，一棍子糊整个二部一脸。再怎么说也是天天碰面的同事，理念不同而已，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口不择言的说话伤人伤己，也根本没必要。
然而她就是生气，简直要气疯了。居然拿那种粗制滥造糊弄读者的东西来冲量，为了圈钱这是连底裤都不要了吗？更别提什么职业不职业操守不操守，全都遮不住那么大一张不要脸。
可小男孩表情委屈极了，立刻就跟着应声：“是呢，顾姐比较精英，做的都是高端产品，我们是草根。”
顾一样烦躁地挥挥手，赶蚊子一样，没什么好脸色地瞥了小男孩一眼：
“跟那些都没关系。你们这样弄，迟早会把整个行业玩坏的。泡沫总会破灭的啊。”
小男孩想了想，表情很认真的样子，随后说：
“风口肯定都是快速变化的。我们就也跟着变就好了。低成本快销产品随时腰斩又不可惜。反正到时候该赚的钱都已经赚到了呀。现在这个环境，就是‘天下武学，唯快不破’嘛。”
他竟然把歪理讲得像真理一样，而且还用那样一张脸笑嘻嘻地说出来。顾一样觉得再多呆几分钟她的胃就真的受不了了。
周文渊却神清气爽地看着顾一样，眼神里全是揶揄，聊家常一般问她：“你年终KPI有压力吗？”
顾一样顿时气得恨不得掀桌，差点当场背过去。
这一次月会开得不欢而散。
顾一样气呼呼回了内容一部的办公区，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是黑气笼罩。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手下的那些小姑娘竟然跃跃欲试，都想去二部拍素材照片。
听到这种回答的时候，有一瞬间，顾一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小姑娘们却对她说：
“这个就跟Cosplay一样，多好玩啊！反正没玩过，尝个新鲜又不吃亏。”
顾一样呆怔良久，满心里转过各种念头，最终一个都没能说出口。
“是不是我真的老了，已经变成九斤老太了，跟不上现在这些小年轻的节奏了？”
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这样问陆鹿。
陆鹿笑着戳她脸：“三十都不到，你说什么老？别欠招儿了。”
“可是……我真的不懂啊？就不能对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作品有一点信仰吗？我不是排斥创新。可是创新也要有品质吧？那都什么玩意儿……是这个新形式本身不能出好作品吗？不是啊！明明是因为疯狂压缩成本压缩创作周期来冲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才导致作品毫无品质可言啊！”
顾一样苦着脸回头，看见陆鹿正歪着头看她，脸上竟也有那么点似笑非笑。
“在你看来是事业，是信仰，在别人看来可能只是饭碗，是财路，是谋生的手段。人各有志嘛。再说……也不能就说商业作品把盈利作为第一目的是错的啊。”
顾一样撅着嘴老大不高兴：“你怎么也帮着二部说话啊？你到底哪头的？”
陆鹿不知为什么停顿了好久，久到顾一样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可陆鹿却到底还是笑了，轻声说：“我没有帮着他们说话。”
顾一样觉得自己想说的话瞬间被咽了回去，也只能生着闷气，却无法疏解。
陆鹿便又说：“你和沈磊琢磨的那个交互式漫画项目，进展怎么样了？实在不服气，你就拿高端创新出来和他们战呗。”
顾一样嘴撅得更高，一脸别扭：“我还生气呢。不想和他说话。”
陆鹿咯咯笑起来，伸手在她侧脸上划过，亲昵地安抚她：“这可是工作上的事。是你自己说的啊，要对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作品有点信仰，对吧？那你怎么能因私废公呢？”
她说得没错，顾一样都明白。因为都明白，才更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