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有永远也无法平息的愤怒不断咆哮翻涌。
顾一样面无表情地听父母絮絮叨叨地教育她，从“不懂事”数落到“不成熟”，再到“不聪明”，一直听到那句熟悉的“还不都是为了你好”，终于控制不住嘴角抽搐似的冷笑。
她耐着性子把父母送出自己的活动范围，仿佛已然离群自立山头的年轻狮子回头驱赶侵入领地的老狮子。
然后她就回家坐在沙发上开始等，连秒表计时都打开。
陆鹿坐在电脑前面给王薇薇昨晚交的新一话漫画稿子做后期，只看了她一眼就完全当她是团空气，不喊，不碰，不招惹。
两个小时零三分钟五十四秒的时候，沈磊惴惴不安的脸终于出现在门口，眼中明显透着一股自认理亏的“怂气”。
“父母辈就这样，有些事能哄着他们就哄着他们，哄一哄不就过去了嘛……你就别往心里去，干嘛那么气大伤身的？”
他还努力尝试了一下，躲在熊先生的另一边，弱弱地劝顾一样。
顾一样嫌弃地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反问：“所以你真的是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是不是？”
沈磊挣扎了一下，没敢吱声。
顾一样于是十分克制地对他笑了一下：“我没跟你妈生气啊。首先，你妈之所以会这样，也不全是她老人家自个儿的错，大环境就这样，她老人家就是在这种认知里过了一辈子，可想而知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受气，我和她老人家一个生气第一没意义第二也没用。其次，那是你妈，又不是我妈，谁的妈谁自己兜着，我跟你妈生气我犯得着吗？”
她脸上虽然笑着，语气可半点也不客气。
沈磊唯恐她接下来刀尖一转就要给自己来个见血封喉，赶紧耳提面命点头如捣蒜深刻表示赞同。
顾一样半点情面都不给他留。
“所以说，我生气是气你。你真的完全不懂是不是？”
“为什么啊……我也是‘受害者’啊……咱俩就不能互相吐槽一下‘父母皆祸害’搞搞团建加深一下感情然后就把这事儿过了吗？”沈磊刚弱弱放出一个抬杠的信号。
顾一样一眼瞪过去：“你算什么‘受害者’啊？你就是个‘既得利益者’好不好？所谓的‘婆媳矛盾’根本就是个伪概念，你们这些男的但凡有点责任心有点担当，至于缩在后面让妈和老婆打架吗？哪头打赢了没你们的好处？哪头打输了能让你们吃亏啊？你要但凡会说两句人话会做点人事，至于搞出你妈第一次见面就找我打架这么可笑的事情吗？还不是因为你想缩在后面装死？你就说你承认不承认吧？”
“我也没有——”沈磊支支吾吾半句。
顾一样直接打断他，“你没有什么？你没有你跟我说什么‘假装’咱俩早就好上了的屁话呢？你这不是指着躲在你妈身后就坡下驴心里还盘算挺好呢？我今儿可算是看清楚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就特别同情周玘。”
她又说起周玘。
沈磊顿时就像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一样。
“我到底要跟你解释多少遍你才能信我啊……你别老翻来覆去念叨周玘了！我和周玘真的没什么！那都是因为我妈——”
顾一样再次打断他：“对，都是因为你妈，你的人设是个妈宝吗？你是真觉得你自己没问题吗？你自己把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全都连在一起复读一遍，你觉得你有说服力吗？”
大约是她的怒火终于传染到了另一边。
短暂的茫然过后，沈磊终于也有点急起来了。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妈啊！”
“你怎么办关我屁事！”顾一样想也不想，直接怼回去。
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坐在沙发上互相生闷气，一个坐在熊先生这边，一个坐在熊先生那边，生生把一个毛绒玩具熊搞出了柏林墙的存在感。
闷声假装自己不存在半晌的陆鹿估摸着是实在受不了了，从电脑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来，先冲沈磊做了一个“赶紧先走，哪儿来麻溜回哪儿去”的手势。
她把不情不愿的沈磊撵出去，关好门折返回来，给顾一样倒了满满一大杯冰可乐，笑说：“你要没打算好好和人说话呢，一开始就别把人放进来。人眼巴巴来找你讲和，你给人劈头盖脸一顿骂。本来没事儿都得被你骂出事儿来。”
“我又不是无缘无故才骂他的！我就一句话也没骂错！”
顾一样“咕嘟咕嘟”一口气把整杯可乐灌下去，大大出了一口气，终于觉得痛快一点点了。
“你是没瞧见他今天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儿，就是特别招人生气！”
她抱着熊先生的一条胳膊，气鼓鼓靠在沙发上。
陆鹿于是也顺势靠近过去，安抚地摸摸她僵硬的肩膀和手臂，问：
“那你具体到底是生气他妈妈对你太不客气呢？还是生气相亲这种事情让你觉得自己像个物件一样被挑拣被议价很侮辱人格呢？或者其实是生气你爸你妈没尊重你的想法把你骗过去呢？再或者说——”
她看着顾一样停顿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接着问：
“你其实是觉得沈磊表现得一点都不懂你，所以才特别生气呢？”
陆鹿的声音很温柔，语调也十分平和，很快就让顾一样高昂的斗志舒缓下来。
“反正。都是，也都不是。我说不好。”
她低垂下眼帘来，一边说，一边薅着熊先生手臂上的绒毛，想了想。
“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常态，都特别不公平，不尊重人，让人特别生气。我就是不想进入这种规则里面去，不想变成其中的一份子，不想把那些我很讨厌的常态也变成我的常态。”
陆鹿安静听她说着，仔细看她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末了感慨地轻叹一口气。
“可你偏偏又很喜欢他。”
“……谁说我喜欢他了？”顾一样警惕地抬起眼。
陆鹿微笑。
“你如果不喜欢他，现在就应该是在跟我一起开心吐槽今天相亲又见识了一个奇葩沙雕男的和他妈，而不是把自己气得嗷嗷地在这里掰扯什么‘婆媳矛盾的本质’这种大道理。”
她看着顾一样，眼中流淌着的，是某种只有姐妹们才能立刻懂得的无奈。
“可是，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讨厌，现实就是这么讨厌的，对生活在这世上的一半人类来说，一旦喜欢了，就没有公平可言了，既无法逃离，也无法对抗。所以你才会那么愤怒。你感到格外愤怒，是因为你的感情和理智割裂了。你的喜欢让你觉得自己向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