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深夜,兰花阁却是通火通明,寻欢作乐的地方向来如此,即使在战乱的时期,这样歌舞升平的伶楼却永远生意兴隆,何况是如今这个天下太平的年代。
只是今夜,却稍稍有些不同,因为今日的兰花阁坐着一位贵客,三楼的雅间里一袭红衣的女子坐在窗前,手边是七倒八歪的酒壶,女子却更加清醒地端坐着,不言不语,只是看着窗外灰暗的夜空。
“王爷今日好雅兴。”门被推开,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走了进来,遣退了服侍的小侍,走到澄汐的面前,拨开一桌子酒壶。
听到声音,澄汐并没有回过头,她依旧抬着头看向窗外的夜幕,伸出了白皙修长的五指,似在遮掩着什么,又似想要透过手指看到什么,良久,才听到她叹息的声音,“你知道么,其实天上有很多星星,可是我们看得到的只有那几颗最大最亮的。”
幽冥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了她身边,同她一起抬头,看向了那一整片黑幕般的天空,却,其实什么都没有,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不知是有些微醺,还是她根本只是想要发泄一通,澄汐开始语无伦次,“为什么一定要我选择?不管是他们任何一个,我都不愿意放弃,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牺牲,为什么永远都要有人牺牲?”泪水沿着脸颊缓缓落下,在黯淡的月光下竟闪着灼人的耀眼光芒,“他明明就不想回去,明明就不喜欢那个地方,为什么要回去?因为雪参么,就因为一株雪参?”
幽冥的眼眸愈发深邃,他知道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所以他只是径自站在她身边,沉默不语。
“我讨厌这个地方,充释着欲望、权力、斗争、杀戮、牺牲,永远不会有平静的时候,我以为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以为可以全身而退,但是我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因为我而受伤。”说到这边,她突然冷笑出声,“呵呵,名满京城的瑞亲王,不过就是一个可怜虫,什么都不敢要什么都不敢争,她以为自己只要隐在暗处只要不到明处,就不会碰触到那些杀戮和痛苦,可是呢,其实那些欲望和斗争早就埋藏在她的心里了。逃不掉呢,居然想逃……居然只想着逃离。”
“王爷。”幽冥若有似无地低唤,那温柔的声音竟和平日里的冷酷完全不同,甚至还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谊,“王爷喜欢秦澈么?”
“喜欢?秦澈?”澄汐撇过头,一脸的认真,半晌,摇摇头,状似认真又似酒醉般地胡乱否认,“没有,没有喜欢,他那样干净的灵魂,那样纯白的心灵,我怎么配得上,这样肮脏的灵魂怎么配得上他。”
仿佛在思索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澄汐晃悠悠地站到了窗框上,手中紧握粉晶,嘴里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善良的人,他永远将别人放在心上,永远先考虑别人的感受,好像什么都进不了他的心里,又好像什么都早已在他的心里。”
幽冥小心翼翼地将她拽了回来,搂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他不会怪你的,他是自愿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他从来不会怪任何人。”澄汐迷茫着双眸,抬头看着上方一张金色的面具,“可是我会怪我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可是却做不到。”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如一头小鹿般无助,“枫,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身后的人,因为她的轻唤而僵了僵,却在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后,微微叹息,“别担心,有我。”温润如水的声音,竟由这张冰冷的金色面具下发出,说不出的诡异。
怀里的女子似是哭累了,也许是真的喝醉了,她下意识地在温暖的胸膛找寻到了安心,她缓缓闭上了眼,泪痕仍挂在脸颊,嘴里轻喃,“对不起,对不起……”
幽冥纤细的手指抚上了她的睡穴,将她抱到了床上,那动作熟捻地仿佛做过许多回,为她盖好了薄被,“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了你的心里,真想把你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幽冥轻笑出声,暗自嘲笑自己的天真,拿下了面具,俯身亲吻她的眼睑,“好好睡吧。”
如果,澄汐此刻睁眼,也许便能知道金色面具下的人,到底是谁?可惜,澄汐早已熟睡,而那人重新站了起来,戴上了面具,鬼魅般地消失了。
翌日清早,刺眼的阳光直射到床上那人的脸上,那人终于微微转醒,朦胧中却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啊”地叫了一声。
“我有长得那么恐怖么?至于这么惊吓么?”西城弈站起了身子,语带戏弄之意。
“是你啊。”兴许是宿醉的关系,澄汐轻抚太阳穴,还有些头疼,“一大早来找我,什么事?”
无奈地摇摇头,从桌上拿了一杯茶给她,“你倒是轻松,一觉睡到天亮,就不知道你的那几个夫君能不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昨日刚到京城,他自然是去了西城家在这边的别院,把那些家丁侍卫什么的安排好,再去了趟商行,交代了一番,毕竟他开始渐渐将生意的重心转到了萧国。回到王府已经是深夜,却发现大家都没有睡觉,一问,才知晓了发生的事。那几个人,都很担心她,却又不敢盲目地去找她,怕她生气。
一天一早,兰花阁主便派人送信到王府,请正君派人去接王爷回府。颜枫便请西城代为去一趟兰花阁接他们闹情绪的王爷回府。
“听说昨夜很热闹?”西城弈以一贯的随意口吻问道,“身体怎么样,听牧公子说你昨日吐血了。”
“什么叫我的那些夫君?你不是我夫君么?不知谁呢,吵着要我娶他呢。”澄汐撇撇嘴,尽力歪曲事实。
西城弈倒也不在意,看着她起身穿衣,站在一旁没有帮忙的打算,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她的夫君,应该没有义务侍候她吧?
“不想和我说说么?”西城弈突然问,神情淡漠,事不关己,但是澄汐却从那双经过千锤百炼而冷淡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关心。
看着澄汐恹恹的表情,西城弈倚着窗沿,“我没有在你的故事里出现过,以旁观者的身份,恐怕比较能做你的倾听者吧?”他其实很好奇,早上宁逸和颜枫看到他便希望他来兰花阁劝劝她,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他们居然让别的男子去劝回他们的妻主,他无法理解。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也没做错,他们比我更加了解我而已,是我自己看不清,希望想要寻得两全其美的办法。而事实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别人。”澄汐耸肩,从怀中掏出了粉晶,低笑,真是个笨蛋,以为得到自己的承诺她就不会去寻他了么?殊不知,在她根生蒂固的观念里,君子才需要遵守诺言,而她,不过是个爱耍赖的女子罢了,难道说尊为王爷,就必须遵守承诺了么?只能说,无音太单纯了。
“这样看来,你没事了?”西城弈笑道,“看来他们真是小看了你的恢复能力了。”尤其是,一早看到他们个个一脸憔悴的模样,现在想来还真是好笑。
“只是有些失望。”澄汐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大醉一场,她很清楚自己昨日对他们发脾气其实是很无理取闹的,毕竟当时的情况这是最好的选择,而她却因为无音的牺牲而迁怒了他们。她真正失望的,却是涟漾,昨夜她让琴清去查是谁泄露了秦澈的行踪,不料,居然是涟漾埋藏在兰花阁的暗桩。
她为涟漾寻找了无数理由,也许涟漾因为兰花阁毕竟是中途加入所以她不放心,才会在这里按下了她的人;也许她根本就是担心她独自去西域秦家找药引,所以才会先一步将秦澈的消息告知了秦尊;也许,她只是想要帮她拿到雪参,根本没有考虑到更多。
可是,她找了那么多理由,都抹不去涟漾得到的利益,因为她的暗示,秦家表示如能找到秦澈,便愿意站到她的背后支持她,即使知道澄汐是怎样一个重情义的人,她却仍旧出卖了她的朋友,出卖了她,出卖了这个一心一意为她谋划的妹妹。
“其实有时候,不用太为难自己,没有人是圣人。”西城指了指桌上的点心,“我特意给你带来的,吃吃看。”
一桌精致的小点心,让她胃口大开,她一手拿起桂花糖蒸栗粉糕,喝了一口碧粳粥,吃得不亦乐乎。
“我开始怀疑我的眼光了。”西城弈看着澄汐粗鲁的吃相,支着头轻笑,看起来好像真的恢复了不少,眼底的阴霾好像也散去了。
“你是我的夫君,在你面前我需要装什么啊。”澄汐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而这种对她来说理直气壮的话,听到西城弈的耳里却让他一愣,良久,才又恢复了笑意。所以,他才会选择她作他的妻主,不是么?
“其实,他们也不好受。”西城奕想了想还是把他的看法说了出来,“毕竟,在他们心里,也和你一样难过,虽然和他们只是匆匆一面,但是我想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而你,迁怒于他们,其实对他们很不公平。”
西城奕说的,澄汐也明白,只是当时她的眼里心里只看得到远去的无音,她恨自己被点了穴,恨宁逸和牧不帮她解开穴道,也恨他们不阻止无音的离去。而最恨的,却是自己的无力,眼睁睁地看着无音,为了她和梓轩,踏入那个火坑,勉强自己。
“你的意思是……”澄汐恍然有悟般地抬头,看向西城奕,触及他眸中一点精光,似乎瞬间茅塞顿开,唇角漾开笑意,声音如索命的修罗般森冷,面上的笑意却愈发浓烈,“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不能迁怒我的男人们,那么,总要有人承担我的怒气,让我发泄吧。”
自顾自地吃着桌上的点心,西城奕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低着头,只是,他嘴角露出的笑意,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哎,听说你的商行遍布天下?”澄汐突然凑近西城奕,面上露出狡诈的神色,“如果要你帮忙传递一个消息,应该不难吧。”
西城奕没有回答,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一只手摆出了“请说”的姿势。
“帮我传递一个消息,萧国瑞亲王和裕亲王决裂。”澄汐乌黑的眸中闪着明亮的算计,摇头晃脑地说着她的要求,“事情是这样的,一开始他们姐妹情深,妹妹一直很照顾无宠的姐姐,谁料姐姐一朝登天,姐妹俩之间渐生间隙,最后姐姐将妹妹的新宠无音公子的身份故意泄露给秦家人知晓,以至于无音公子被秦家人带走,妹妹伤心欲绝,姐姐却毫不理会。”
“所以,姐妹之情,恩断义绝,从此朝堂之上,争锋相对,互不相让?”西城奕不愧为精明的商人,虽然不涉足朝堂,玩弄真假却毫不含糊,“只是,你这招是要做给谁看的?”
“当然是我五皇妹滢郁,她如今突然安静下来,必定是她身后的子兰君教她稍安勿躁,以静制动,既然这样我不如将计就计,利用子兰君的谨慎,让他们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方法,坐壁上观虎斗,只是,那龙虎之争最后的结果,只能由我来定。”说到这些,澄汐整张脸都仿佛散发着自信的风采,让原本阴柔的容貌显得英气十足。
“没想到,朝廷的战争比商场上的战争更为激烈,不止要机关算尽,还要连带演技出色。”不过,的确是好计谋,西城奕不禁在心里赞赏。
截住西城奕拿起的最后一块翡翠芹香虾饺皇,塞到嘴里,“原来千层阁是你的产业啊?回头给我弄个厨子来王府吧,我最喜欢他们家的菜了。”
“你的嘴真刁,居然能吃出是千层阁做的点心。”西城奕无奈地摇摇头,他发现似乎自己真的上了一艘贼船,她堂堂瑞亲王,居然好意思问他要个厨子。
“就当你的陪嫁好了。”澄汐撇撇嘴,满足地看着一桌残羹,虽然是一大早,但是她昨天晚上都没吃东西,饿得慌,不能怪她,再说,千层阁做出来的东西是真的好吃,她曾经也一直谋划着弄个厨子回王府,可惜一直没有空闲,如今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
“知道了,我会吩咐他们的。”西城奕站起身,“可以回去了么?我的大小姐。”
点点头,澄汐起身,跟着西城奕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