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唤作四郎的爬起来,面如死灰靠在车厢门边,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一般。缅栀子只觉他的腰坠有些打眼,那是一个寒窗翠竹琉璃坠子,非常普通。她想起来了!容娘子曾经向她讨要过这枚坠子,十分宝贝的样子。刚才马车里的声音……那是容娘子!缅栀子惊讶地掩住嘴巴,她差点又惊叫出来。容娘子的坠子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年轻男子身上,而且更奇怪的是,容娘子此时不在容府,却和一个年轻男子一起出现在官道的马车上!这明显就是容娘子和这个男子私奔了!
容裁轻蔑看那四郎一眼,对车内的容娘子道:“是我!”语气却听不出有任何不悦。
容娘子“哦”了一声,沉默半晌,打开车门,果然见容裁正坐在赶马的位置。她钻出来,坐在那青年旁边,冷淡地问容裁说:“怎么这么巧?还是你又跟踪来的?”
“我收到慎思的飞鸽传书,他说我前脚刚走,你就不见了。我正想着去鹿城办完事再去找你。”容裁语气就跟平时和人说话那样淡淡的,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和容娘子在谈论“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话题。
容娘子眼睛一扫,看见缅栀子站在路边,冷笑一声道:“原来你是去鹿城,方慎思还骗我说你去了北方,我还真是棋差一着。”
“离开他,跟我回去吧。“容裁瞥了一眼四郎,他兀自在一旁半声不出。
容娘子抬着头,语气变得有些尖锐:“笑话!我愿意跟谁走就跟谁走,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夫君。”
容娘子忽然大笑起来,她拉着四郎的手,对容裁道:“我从未承认过我是你妻子,一切都是你,你们的一厢情愿。”她啐了一口容裁,“我讨厌你,恨你,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她转而深情望着四郎,语气不再尖锐,而是温柔异常地说道,“只有四郎,唐四郎才是我的夫君。”
容裁看向唐四郎,摇摇头说:“他靠不住的,云轻,你若要改嫁,我不会二话,但前提是那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难道你容裁就值得托付终身吗?”容娘子看向唐四郎,“我喜欢四郎,我愿意跟他走。我们会离开清曼城,离开北方,离开有你的地方,两个人快活地在一起。四郎你说是吗?”
唐四郎支支吾吾个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个“是”字。容娘子不以为忤,只是骄傲地看着容裁。容裁叹道:“唐四郎绝对不行。云轻你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来他爱的是你的皮相和你的钱财吗?”
容娘子低头敛眉,好半天没说话,好像在仔细考虑容裁说的话。正当缅栀子以为她要再次拒绝容裁的时候,她慢慢靠抬头,眼里已不见先前的傲气,并且连对容裁说话都轻声细语了:“你说的也许对……”她突然抬手,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把小刀!
缅栀子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正想叫容裁小心,却见容娘子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喉咙!那动作快到连近在咫尺的容裁也来不及出手阻止。
那把小银刀!缅栀子死也认得,那原本就是她的刀,小时候双亲送她的。那晚被神秘人顺手拿走就再也没见过了,她在万寿山上曾经怀疑过这把小银刀落在容裁手上,孰料现在突然就出现在容娘子这里。
“就算他骗我,我也心甘情愿!”容娘子绽出一个绝美的笑容,然后对唐四郎道:“快,把那休书拿出来!”唐四郎哆嗦了半天,在容娘子的再三催促下,进车厢翻出一封休书递给容裁。
“这是一封拟好的休书,内容你应该也清楚,就是你要休掉我,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只需要在下面签上名即可。”容娘子对容裁说道。
容裁看也不看那休书,只是痛心地看着容娘子:“你何苦这样作贱自己?”
容娘子不理他所说,只倔强地看着他,把刀子往脖颈送进去半分,血立刻流了出来。
“好!我签!”容裁取下小毛笔,在休书上龙飞凤舞签上自己的大名。
容娘子朝唐四郎使个眼色,唐四郎又哆哆嗦嗦从容裁手中拿回休书。容娘子笑道:“很好,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容娘子,而是史云轻!”她握着小银刀的手忽然一扬,小银刀“噗”的一声没入容裁的左胸,再顺手一推,把容裁推倒在地!然后抓起缰绳,大喝一声,策马绝尘而去,只远远留下一句话:“你向我要回的小银刀,现在还你,我俩各不相欠!”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等人反应过来,马车已经走远了。
缅栀子立刻跑过去,蹲在地上抱起容裁。容裁左手紧紧按着伤口,可鲜红的血液还是不断涌出,洇染了胸前一大片。
“舅舅,你不要有事!”缅栀子哭道。这么多血一直不停流,让她又慌又怕。
容裁吃力地指指自己的怀中,说道“别哭……药粉……”
缅栀子赶紧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问:“是这个吗?”
容裁有气无力点点头,嘴唇白得吓人。缅栀子拔开瓶塞,直接往那伤口倒了一大堆粉末,血终于慢慢不再流了。容裁吃力地挣扎想要站起来,缅栀子忙扶他,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到路边的平地上。
“伤口要包扎才行,你帮我……帮我拔下刀,再……再脱去上衣包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容裁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缅栀子担心地看着那伤口,她虽然不太懂,但也知道拔刀的话血又会喷出来。倘若失血过多,容裁性命堪虞。
看出缅栀子的顾虑,容裁道:“没关系……我能撑得住。你看……看这刀,没入并不多……”说话牵扯到伤口,阵阵剧痛传来,容裁辛苦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见他如此坚持,缅栀子只好双手紧握刀柄。正要一咬牙拔了,又想起什么,忙从自己内裙撕下一大块,才又颤抖着双手握住刀柄。
“我要拔了。”是对容裁说,又是对自己说。
容裁点点头。缅栀子深呼吸了几下,定了定心神,双手终于不再颤抖。她屏住呼吸,用力一拔,容裁闷哼一声,血果然喷涌而出。缅栀子立刻扔掉小银刀,用刚才撕下的布堵住刀口。所幸血只是小喷一下,并没太久就止住了,也许是布的作用,又也许是刚才那些药粉的作用。
见血已不再流得那么触目惊醒,缅栀子用从自己的内裙撕下布条,再小心翼翼脱去容裁的上衣,伤口附近的她用小银刀割开,以免再次撕扯伤口。最后,她在容裁的指导下,给伤口倒剩下的药粉,再用从内裙撕下的布条仔细包扎好。等这一切都弄好,缅栀子才发现自己在这样冷的天气里竟然浑身大汗。
“你怎么样?”缅栀子轻声问。容裁靠着一棵树半躺着,双眼紧闭,她觉得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还好,这点小伤。”容裁睁开双眼,他仍然是神智清明的。看他还好,缅栀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她在草丛里擦擦满手的血,又擦擦小银刀,四处张望了一下,见不远处的小沟里有点积雪,便拿了小银刀走过去用积雪擦干净,再用袖口拭干。容裁好奇地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问道:“你怎么如此爱惜这把小银刀?”
缅栀子把小刀入鞘,小刀上不知何人用小银链子与刀鞘相连,所以刀鞘并未遗失。她没有回答容裁的问话,反而问他:“刚才我听容娘子说这把刀原来是舅舅你的?”
容裁点头道:“因机缘巧合从一位娘子那儿拿的。”
“是不是在纳州城外的一间客栈里?”
容裁“咦”了一声,条件发射般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事我从未对人说过……”但他瞬间明白了,“那个客栈里的娘子就是你!”
“是。”缅栀子在容裁身边坐下来,用刀柄对着容裁给他看,“看这上面‘鹿角儿’三个字,舅舅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容裁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又道:“那是我的小名呢。不过……”缅栀子心情变得有些低落,“自从父母亲相继去世之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叫过我了。”她低下头,不愿让容裁看见自己止不住的泪水。
容裁心有所感,但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好在旁默默看着她。有些痛,只能自己去止住,别人帮不上忙。
过了好半晌,缅栀子偷偷抹掉眼泪,抬头对容裁露出一个笑容,问他道:“那晚舅舅怎么被人追呢?”
“你记得吗?那日我帮芳节教训了几个流氓地痞,他们心有不忿,晚上找到我,想为白天的事报复。我一时大意……”容裁不自然顿了顿,才又道,“打不过他们,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没想到无意中还冒犯了娘子你。”
缅栀子经他这么一说,想起那晚的情形,不禁面红耳赤。就连她曾经喜欢过的表哥,还有她现在名义上的夫君慕止晦,都没有与她如此亲密过呢。
只听得容裁继续说道:“真要感谢娘子那晚的相助,我从未忘记过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当时我有急事离开纳州,就此错过报恩的机会,一直十分懊悔。上苍可怜我,终于让我重遇娘子。”
缅栀子连忙推却,那晚她其实没帮上什么,何德何能说到“报恩”二字如此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