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客来茶当酒,
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
才有梅花便不同。
风雪一更紧似一更,扑得人满身满脸都是。容裁跺跺脚,看着漆黑的夜,无奈地叹口气,拉着马一脚深一脚浅继续往前走。他很是懊悔,自己贪敢了路程,导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迷了路,偏偏又是雪夜,寒冷得紧,这旷野里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忽然,在这暗夜里传来一阵铮铮琵琶之声。这荒野之中拿来的乐声?容裁侧耳细听,确实是琵琶声,声音听着虽然微弱,却仍能听得出来弹琵琶的人功力深厚老辣。他大喜,立刻循声寻去。随着琵琶声越来越清晰,他发现到前面有一点灯光,在这风雪寒夜已经足以温暖旅者冰冷的心。
“马儿,咱们快点过去吧!到时候我们都可以好好歇歇了。”容裁爱抚地摸摸马头,那马儿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话,眼神变得十分雀跃。这一人一马加快了脚步往那灯光发出的方向而去,在地上留下人与兽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掩盖得无一丝痕迹。
琵琶声早已停止,可那灯光还在,容裁很快走到过去。那是一个外表看似寻常的农家小庄院,竹篱围就的小院子里,傲然挺立着几株红梅,开得正艳。容裁敲敲院门,大声问:“可有人在?”
敲了好几下,从那点着灯的屋子里钻出一个披着披风的人,走过来打开半扇门。容裁一看,原来是个眼神锐利的老者,他朝那老者行个礼道:“老丈,我因贪赶路,错过了投宿客栈,今夜大雪,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借宿一宿?”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容裁一番,点点头说:“进来吧。”
容裁谢过他,牵着自己的马匹进去,把马儿拴在院子侧边避风的廊子下。老者指指廊下堆着的干草说道:“那儿有些干草,反正放着无用,你就拿来喂喂你的马吧。”
容裁又谢过他,才搬来几垛放到马前,一来可以帮它挡挡风,二来也方便它吃。老者见容裁忙完,把他引进他刚才出来的小屋,一踏进门,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陈设十分简洁,对着院子的窗子半开着,一坐下来就能看到窗外怒放的傲雪寒梅。窗边燃着一个小小的竹炉,上面煮着茶,正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气,清香四溢。而在炉子的旁边,放着一柄其貌不扬的琵琶,就是街市上卖的最便宜那种。可想而知,方才那乐声正是这老者弹奏的,用这么一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琵琶能弹奏出那么动听的乐曲,可见这老者端的是个中高手。
那老者看容裁盯着那柄琵琶,便问道:“小哥也爱弹琵琶么?”
容裁笑说:“平素也是有这个爱好,只是弹得不好。方才在远处听到琵琶声,不禁就寻来了。”
老者一听容裁也弹琵琶,好像他乡遇故知一般,请容裁在那竹炉旁坐下,给他倒上一杯茶,说道:“既然小哥也爱琵琶,不如也弹奏一曲,如何?”
容裁也不推辞,把那热茶一饮而尽,拿起琵琶调了一下音就弹了起来。他弹的曲子十分雄浑,犹如慷慨悲歌,又如大浪淘沙,听得那老者如痴如醉。一曲终了,老者情不自禁为容裁击掌叫好:“想不到小哥如此年轻,竟有这般修为,难得难得!”当下把容裁因为知己,二人互通姓名,原来那老者姓史,因嗜好琵琶,人都称史琵琶。他们二人因琵琶结情,虽年纪几乎差了一个辈分,但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对炉到天明。
天微亮之时,大雪早已停止,大地苍茫,覆上厚厚一层积雪,显得如此干净。容裁听得院子里有些响动,朝窗外看去,只见远远走过一个窈窕的身影。史琵琶笑说:“我女儿起身煮饭啦。”说罢,他出了房门,过去跟女儿交代些什么,进屋里来时抱了一坛酒,对容裁说道:“刚好昨日割了些肉冻着,我让云轻——就是我女儿,给我们煮了来,让我们下酒。”说完,他就把酒给烫上。果然没多久,史琵琶的女儿史云轻端了一盆香喷喷的肉进来,她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丽女子,看着就跟一般的村姑不同,即使是站在一群大家闺秀中间也毫不逊色。她把肉放在史琵琶面前说道:“阿爹,你少喝点酒。”
“我省得,你就别罗里吧嗦的。家里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呢,喝点又何妨?”史琵琶显得好不耐烦,史云轻只好摇摇头,起身出去了。
“不要管她,我们自快活。”史琵琶给容裁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当下两人大块肉大碗酒,边喝边聊,好不快活。
只因容裁这番出来是为了家里的生意,自然不能多留,在史琵琶的再三挽留下,他勉强住了两日,便又踏上了旅途,临别前,约定改日有空再来煮酒畅谈。而容裁也不爽约,果然两个多月后又跑来史琵琶家住了半个月,两人聚在一起无所不谈,光是琵琶一项就已经聊不完。只是容裁发现史琵琶的女儿史云轻对他的出现十分反感,但他也没有往心里去。那是一个未出阁的娘子,他本就无甚接触,她再厌恶他,那也于他无碍。
半月后,本来容裁还要多待几日的,可家中来书信催得急,他也只好收拾行囊归家。别过史琵琶,容裁牵着自己的马上路了。才放马滴滴答答走了不到一里路,他就看见史云轻和一个年轻的男子正站在路边,好似在等什么人。他本想策马快速越过他们,岂料史云轻手一挥,对他叫道:“容裁,你下来。”
容裁一怔,这个史娘子平日对着他从没有过好脸色,怎的现在竟主动跟他搭话?心中虽有疑惑,他还是停马下来,朝史云轻行个礼问:“史娘子有何事要找容某?”
“容裁,你给我听好了,”史云轻拉过她身旁的男子道,“这才是我想嫁的人,而不是你这种,明白吗?”
容裁不禁失笑,这史娘子也太多虑了,他可从未想过要娶她。看她身边的那个男子,长得丰神俊秀,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确实是许多年轻女子心中的仰慕对象。他对史云轻说道:“娘子多虑了,容某从未生过这些念头。若是哪日你与这位阿郎成亲,希望容某也能讨得一杯水酒。”
“这就好,不是你的你也别妄想!我阿爹要是跟你提,你最好直截了当拒绝他。”史云轻说完,扯着身旁的男子头也不回走了。容裁看着他们的背影连连摇头,自言自语说道:“原来是史老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我,而这史娘子又已经有意中人,怪不得她每次看到我都摆出一副嫌恶的模样。”
容裁并不把这次的事情放在心上,本来他就对史云轻没什么想法,对他来说她只是挚友之女而已,大不了若史琵琶真跟他提这婚事,他拒绝就是,相信史琵琶并不会为难他。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容裁回到家才三四个月呢,就收到史琵琶的一封来信,信上说他已经时日无多,想见容裁最后一面。容裁一见,哪敢耽搁,立刻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日夜兼程赶往史琵琶的家。当他到达史琵琶家的时候,还没进院门,就看到史云轻与她的意中人双双跪在史琵琶的房门前。一见到容裁,史云轻就剜了他一眼,让他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这史娘子了。
“你来干什么?我们史家不欢迎你,快走!”史云轻柳眉倒竖,恨恨地斥他。
容裁正待要分辩,屋内传来史琵琶虚弱的声音:“可是容裁来了?快进来吧。”
容裁高声应了一下,撇下院子的这两人进得屋去。一进屋就立刻闻到股浓烈的药味,只见史琵琶躺在床上,正转着个头看向他,往日炯炯有神的眼睛这时浑浊了许多。容裁一个箭步走上去,动了动嘴唇,眼眶里已经溢满泪水。以前那么精神矍铄的一个人,如今满脸皱纹,瘦得干巴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们不过分别了三四个月而已啊!
史琵琶见容裁神情哀戚,反而笑着安慰道:“真是病来如山倒……人老了,就要知天命啦!”他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不住地咳嗽,容裁赶紧坐下来帮他顺气。
他想起屋外还跪着两个人,知道是史琵琶又有什么跟自己女儿闹别扭了,便劝道:“外面日头那么毒辣,怎么好让史娘子一直跪着?她有什么气着你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如今身子不好,何苦跟年轻人斗气?”
一听容裁说起自己的女儿,史琵琶立刻气得瞪大了眼睛,连声音都比方才大了几分:“别替那个孽障说话,她那是咎由自取!整天想着要嫁给纨绔子弟,那姓贺的有什么好,没出息的软脚虾!”
容裁还要再劝,屋门却被猛然推开,史云轻闯将进来,后面跟着贺阿郎,正扯着她的胳膊意欲把她往外拉。史云轻甩开贺阿郎,朝自己的父亲怒气冲冲叫道:“阿爹你太不讲理了,你要骂我随便骂,可是你不能这么说贺郎!他这个人翩翩有礼,心地善良,你怎么就那么反感了?难道这个丑不拉几的容裁就很好吗,他家不是也只有几个臭钱?贺郎家有钱就是纨绔子弟,他家有钱就是自己挣来的血汗钱?阿爹你太偏心了,你向着容裁还不是因为他会弹个破琵琶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把个史琵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容裁正想去叫史云轻忍忍这脾气,不料史琵琶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翻,竟昏死过去。
“阿爹!”史云轻惊叫一声,吓得扑到史琵琶床前,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后悔不已。容裁连忙探一下史琵琶的气息,见虽然微弱,但还一息尚存,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对史云轻道:“只是晕过去了,大概不久会醒过来。不过你阿爹的病这么重,你下次说话可要先过过脑再说出口。”史云轻瞪着容裁,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在帮自己的父亲搓暖手脚,那贺阿郎这时打了盆热水来,让史云轻给史琵琶擦一擦、敷一敷。
不久,史琵琶悠悠醒来,史云轻惊喜地叫道:“阿爹,你终于醒了。我……我再也不说些让你伤心的话儿了。”
史琵琶的目光从自己的女儿脸上移过,移到容裁身上,容裁上前一步,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贺阿郎身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显然是对贺阿郎的在场十分不满。史云轻一双泪眼在自己的父亲和贺阿郎之间徘徊,竟不知如何取舍。
容裁摇摇头,把贺阿郎扯到门边对他说道:“我看你且先回去,等史老病情好些了再来吧。”
贺阿郎看看史云轻,又看看史琵琶,只得恋恋不舍跟史云轻告别归家。
入夜,一弯残月如钩缓缓从东边升起,容裁看看守在史琵琶床边的史云轻,她已经不吃不喝守着一整天了,而史琵琶在今天白天昏过去又醒来后,不久又沉沉睡去,至今没有醒过,所幸呼吸还是很平稳的,看来应该暗示无性命之忧。他开门走出屋子,抬头看看夜空,见飘来一片乌云,把那残月遮了大半,大地瞬间暗了几分。希望史老能熬过今晚吧。容裁叹口气,走向史家的厨房。今天他和史云轻都没什么入腹,再不吃点,可就撑不下去了。幸亏他经年在外奔波,对于庖厨一事,还是有些了解的。容裁依着厨房里的食材,简单做了些清粥和三道小菜,料想史云轻也不会想跟他一起吃的了,便先自个吃饱了,再端去给她。
史云轻仍旧坐在史琵琶的床前守着,呆呆的一言不发,对容裁不理不睬。容裁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对史云轻说道:“你也饿了一整天,先吃点东西吧。”
史云轻没有理他,甚至连头都不回。容裁又劝道:“我知道你恼恨我,可也犯不着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我已经吃了,你也不用对着我。你若不吃东西,又怎么有力气照顾好自己的父亲?”
史云轻看看那桌上的清粥小菜,神情已经有些松动,这时,床上的史琵琶动了动,史云轻立刻回头轻声叫:“阿爹,你是醒了吗?”
容裁也走上前,只见史琵琶缓缓睁开眼,看看容裁,又看看史云轻,微微露出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