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水落在花叶上,悉悉索索地响。国君离开书房,去后殿看了下沉睡中的妻子,便往蓂荚宫走。
“西照,西照……”君后在睡梦里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声音轻轻的,虚无缥缈恍若隔世,似乎是隔着帘子被风吹进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侍女靠在榻上睡着了。“西照,西照……”一个男子微弱的声音又在叫了。
“是谁?”她起身朝门口张望,胸口一紧,身不由己地倒回床上去。
“西照,西照……”可是那声音还在叫。她强撑着爬起来,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了,宫灯摇摇晃晃,影子投射在纱幔上,像一个个歪来扭曲的怪物。
她起身下床,一阵头晕目眩,本能地伸手去抓可以扶持她的物件,黑暗中却抓住了一双温暖厚实的掌。
“西照。”
她心中一凛,睁眼看。握住她手的居然是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本应花容失色大叫侍卫的她却只愣愣地盯着眼前一身飒爽的中年男子。
渐渐地,眉目清晰起来。
“殷将军……”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深情款款的脸在黑夜里绽开笑容,明晃晃的烛火摇摇曳曳,回忆如开了阀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当年大荆哀帝为了寻求长生不老之术,听信谗臣,竟在国家风雨飘摇之时,命令镇守皇城的护国大将军殷其雷率领十万骁骑将士前往白云山寻找传说中的鹰龙子。
没多久,皇城沦陷,周燎放登基建立汉南国,并且力排众议,立西照为后。
“西照,我以为余生再不能相见。”此刻的重逢心潮澎湃却又感慨万千。只是他的西照一如初见,岁月的痕迹令她的美历久弥坚,就连微蹙的眉宇,苍白的病容也无法亵渎。
“西照。”他近乎呢喃的呼唤唤起她内心最深沉的思念。
父王告诉她。只要殷其雷找到鹰龙子,就让他做她的驸马。她在深宫日日夜夜期盼,望眼欲穿等来的却是皇城被破,他跟他的十万铁骑被白云山的大雪吞没。她本想在梨花树上结束生命,追随他下黄泉,可是另一个男子又走入她生命里来。
“殷将军,我不是在做梦吧?大家都说你死了,不可能回来了,我还不信,可你没死,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她抬手不可置信地触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
命运的转轮不停不休,最后将两人送到同一个地点。
“西照,我没死,我是来带你走的,跟我走好不好?”再次抓住她的手,他决定下半辈子都不要放开了。
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天她去城门送他,那时,她多想他能带她一起走。他跃然马上,捏着她送他的白玉蝶,只说了一句:“等我。”
时过境迁。此刻她心里居然泛起不舍,随即翻江倒海占据了所有的情绪。
她颔首微微笑了笑,再抬头,眼波如烟,浩淼无边。岁月如梭,已不复当时。忘了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不过是个繁华而苍凉的梦,就像故国一样被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
“我早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还能到哪里去?这深宫就是我的归宿。殷将军不必过于执着,我们从前的一切都当一场梦,忘记了吧。”
“我忘不了!绝对忘不了!这么多年,我隐姓埋名、苦心经营就是为了还在思念你的心,如果能忘记,就说明心已经死了。心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他将十万战士安插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在莺莺燕燕、烟花柳巷中韬光养晦,本有周密的计划畅然胸中。但一眼见她,所有的宏图大业都化为齑粉。日月山川比不上她一颦一笑,权势荣耀比不上她青丝万缕。
“西照,跟我走。我们出去过自由的生活。”
她轻轻摇头。鬓间长发,姗姗而动,轻轻掠过她温润如玉的脸庞。
“殷将军,我走不了了,哪都去不了了。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这深宫,离不开我的女儿,还有我的丈夫——”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快被沙沙的风声淹没。可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往事如烟花绚烂,却争不过时间淡然,稍纵即逝的光芒早已不复当年的心情。
他的神色黯淡下去,从她眉眼不易察觉的一丝幸福,忽然明白二十年的朝夕相处,早已让她爱上另一个男人。坊间时时传诵,汉南的国君和国后鹣鲽情深,是天下所有夫妻的典范。每每听到此,他的恨就多了一点。
二十年的日日月月、斗转星移,周燎放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相见不如怀念。他沧桑却依旧俊黑的眉浮现恨意。多少次,他站在高出俯视群山下的琼楼玉宇,多少次他想向一只仓鸟一样,一跃而下,飞进皇宫,落到她的窗前。
“你真不愿跟我走吗?”
西照垂下眼睑,漠然摇头不语,他的心便跌落到谷底。
他怔怔地望着她。他的西照虽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仍旧如城下一别时的温情脉脉,只不过她的心早已不是当年付诸给他的那颗。
他哀叹一声闭上眼睛,再睁眼却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蹦出这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名字。“周燎放!”不由得双手用劲,仿佛要把这整个宫殿捏得粉碎。
“西照,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可惜沧海转成了桑田。”
西照不安地看着他,看他温和神情的眉眼充满了愤怒。
“当年我出关寻找鹰龙子,并非为了先王能够长生不老。而是为了治疗你的顽疾。果然天不负苦心人,可是——”
可是面前的女子依然成了别人的妻子。
“殷将军……”西照满腹愧疚不知从何说起,命运太会捉弄人了。泪开始氤氲了她的视线,他的脸开始模糊不清。他就站在面前,可脑海里却想象不出他的模样。“殷将军,我们回不去了。”
“西照,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跟我走?”发狠的话在耳边再一次响起,仇恨似乎大过了爱她的心,亦或许太过爱了,才会生出那么多恨。
西照无可奈何地摇头,低下头沉默不语,眼泪却顺着脸颊淌下。
“西照,没有关系。”湛忘言突然笑起来,“即使你不跟我走也没有关系。”
西照抬头,他诡异地笑着,将手中的玉轴展开,摊在她面前。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惊恐和疑惑爬上双眸。“怎么回事?这圣旨是真的!”
“哼,周燎放答应用公主换我的鹰龙子。公主马上就会成为我的儿媳,我们这辈子都注定纠缠不清。”
“怎么可以!善儿喜欢的是崔城,君上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知道公主对汉南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初周燎放金口玉言,只要谁娶公主,谁就是未来国君。而汉南上下谁都知道崔城志在必得,可如今这圣旨上写的名字不是崔城,你说崔江天会不会善罢甘休?”
“你——”
湛忘言忘情地抓住西照肩膀,道:“西照,你若肯跟我走,我就烧了这圣旨,权当没这回事!到时候崔城娶公主,崔江天撤兵,周燎放依旧还是稳坐他的龙椅直到驾崩那天。”
“你,你——”西照怔怔地望着他,却说不出话,呼吸渐渐急促,一用力扯掉他的手臂,“我不会跟你走的。”眼泪却不住地流下来,“殷将军,西照已是风影残烛,将军何必苦苦相逼?”
“西照。”湛忘言望着她的泪眼,竟觉得如此遥远陌生。“你的心里真的没有我了吗?”
“殷将军,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只不过都剩下回忆了。我们之间除了回忆还能有什么?我求求你,别让那一点可怜的回忆也打破好不好?”她扯住他袖管,一脸梨花带雨地哀求,忽然身子一倒,猛烈地咳嗽起来。
湛忘言急忙扶住她,看她咳得满脸通红,额上冷汗凝结,看来真的时日不多了。“西照,你真的宁可死也不跟我走吗?”
西照已经咳得说不出话来,胸腔内一阵翻江倒海。
榻上的宫女悠悠转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唤了一声“君后。”面前似乎的影子一闪而过。她柔柔眼睛,看见君后站在门口。
君后伏在门上,怔怔地望着廊下的花架边上的身影,雨丝丝落在他发上、脸上。他定定地站着不说话,仿佛时间静止了。
直到里屋传来宫女的声音:“君后娘娘,您怎么起来了,外面湿气重。”他才不舍又略带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消失在花丛里。
一阵毛骨悚然的鸦鸣从屋顶传来。宫女吓了一跳,拿披风给君后披上。
“君后,进去吧。”
君后依旧一动不动,神情木讷地站在门前,看错落的雨线如天罗地网将她们母女困在这方寸之地。
高高的宫墙挡住了视线,屋檐上已经结了细密的雨珠,在灰色的阴影里闪着冰冷的光芒。
皇宫很大,心很小,可为什么就是放不下?
雨渐渐密集起来,沙沙地打在园子里的花草上。落叶残花贴在湿滑的地面,生生地被雨滴踏碎,满目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