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死亡都阻止不了黎明的来临。雨还在下着,雨幕下的皇城静谧而安详。百姓依旧安居乐业,却不知整个城市开始暗流涌动。
城郭西边是著名的烟花巷陌。每到夜里歌舞升平,红光漫天将穿流而过的护城河映照得风流琳琅。河上终年飘着淡淡的脂粉香,风吹影动,暗香氤氲缭绕如轻纱薄雾,多情地弥漫开来,勾起行人冥冥相思,徘徊不忍离去。因此这段河流也得了个引人遐想的名字——红河。
红河水笼罩在空蒙的烟雨里,如半梦半睡的美人。沿河一溜烟下去,商业街和青楼隔河相对。河上凌空架了一座天桥,桥上挂满了红灯笼。每到夜晚亮如白昼,红馆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桥头迎来送往。
虽是黎明时刻,天还是灰蒙蒙的,仿佛没有睡醒般撑不开眼皮。依旧丝竹声声,娇娘嘤咛,隐隐约约传来。
在这一段风流繁华之下,却隐着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四合小院。黑砖白墙的瓦房,一段竹篱笆围城一个小花圃,简朴优雅。窗中透出来的白光和夜色里,依稀可以看出花圃里植着的却是名贵的风尘仙子白牡丹,一团一团的白如白云山上的雪,冰冷而安静。
“新婚胜如小登科,披红戴花煞似状元郎。”屋内传出来一段阴阳怪气的小曲。
里面,一个穿着红色喜服的英俊男子,整着衣襟对镜照了照,回头看见从书房内走出来的中年男子,一展身笑道,“父亲,如何?”
湛忘言打量了一眼意气风发的西楼,脸上却显出难以琢磨的表情。西楼虽不是他亲生,却是像他的。遇见他时,正是自己心灰意冷借酒浇愁的时候。皇城被破,国家被灭,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难民。
西楼跟一个比他大出许多的邋遢壮汉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依旧不肯放开手中的馒头。
乱世飘萍,他本不爱多管闲事。可见他抢了馒头丢到另一个少年怀里。“属于你的东西就应该理直气壮地抢回来。”
他忘不了他小小年纪说出这句话时,眼神里射放出来的狠。
不错,属于我的东西应该抢回来!
就是因为这句话,激起了他心中的仇恨和斗志。他扔掉酒壶,将本欲遣散的军队细密地安插到皇城周围,苦心经营,筑起了红河一段繁荣胜景。
撒下的天罗地网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差不多到吉时了。”湛忘言拿起西楼换衣裳时遗留在案上的玉蝶,它冰凉地触到他的掌心,不由心中一凛,如针扎的刺痛一闪而过。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眉目不由得揪起来。
西楼笑道:“还有三个时辰,就要见我的新娘子了,希望她不要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讨厌我才好。”
湛忘言手里抚摸着玲珑的玉蝶,不动声色道:“西楼,你要的就只有这些吗?你难道没有想过更多?”说着抬头看向西楼,目光深沉。
“父亲此话何意?”
“你难道只想做个驸马?”
“驸马?”西楼玩味一番,不禁想起梨花树下的她臭着一张脸,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嘴角一勾,邪邪地笑道,“父亲,周燎放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只要娶了公主不就是未来国君?”
“靠着女人得到王位?你不怕天下人耻笑?”
西楼道:“这有什么?当初周燎放不也是娶了西照公主,得到大荆遗老的支持才登上王位的吗?再说父亲,打公主主意的可不是我一个。我只在意最后得到的,可不在意用的什么方法。”
湛忘言老谋深算地笑了。
西楼莞尔:“父亲,你当真要将鹰龙子献给君上?”
湛忘言诡谲一笑,幽若寒潭的双眸闪过一抹嘲讽。“西楼,你以为那些大荆旧部和散兵游勇是真心效忠于我吗?他们不过是垂涎我的鹰龙子!”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西楼,正色道,“西楼,我们有今天的声势只因为我们手中握有鹰龙子。你记住,只要有鹰龙子在,红河才能安然无恙。我们的天下大计才能实现。”
西楼顿时收起玩世不恭,与先前判若两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湛忘言突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背着手在门口来来回回,三个时辰之后,就要大变天了,不由踌躇满志。
“宫里怎样了?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忐忑。”
“父亲放心。皇宫禁军三十万,全部听令于周燎放一人。只要我们控制住周燎放,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崔江天虽然手握重兵,声势浩大,但恐怕难敌三关将士。我们只要稳住皇城便可胜券在握。”
湛忘言闻言,放心地笑了,心中却狠狠地叫嚣:“西照,是你逼我的。”
外面雨丝细如牛毛,呼呼地掺在风里,吹到人脸上,沁入皮肤的凉意。呼啦一声,一只乌鸦掉落院中,停在篱笆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宫里有信来了!”西楼兴奋地跑出去,抓住乌鸦,从翅膀底下抽出一个黑色的小细条子,是一张卷起的小便签,他展开看了。
“父亲!大事有变!”
“怎么了?”
“国后西照薨了。”
“薨,薨了?”湛忘言当场僵立在那里。心忽然被人狠狠地一把揪了去,一瞬间胸口一个大圆洞,风灌进来,雨灌进来,疼得他无法呼吸。
西楼拿着纸条道:“父亲,国君受此打击,一蹶不振。如今皇宫无主,婚事恐怕有变。不过,如此一来,宫门便可不攻自破了,父亲,这次我们不废一兵一卒便可占领皇宫乃至整个皇城。”说着,兴奋一把扯去身上的喜服,“父亲!这机会千载难逢,真是天助我也。父亲,你还在犹豫什么,如今就等您一声令下——”
湛忘言只痴痴地望着他一开一翕的嘴,耳朵里嗡嗡地,听不清儿子说的每一个字。
“西照死了?西照死了……”他简直不能相信,昨天还见她活生生地立在廊下发呆,怎么就——
“父亲,您怎么了?父亲——”
他愣愣地望着西楼,见他的嘴不停地动,神情紧张而兴奋。他在说些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他穿着火红的衣裳,对了他要去迎亲。
不,不是!是我要成亲。我要跟西照成亲了。他混乱不堪地想着。君上说过,只要找到鹰龙子,他就能娶西照。他依稀记得自己已经有鹰龙子了,那么今天就可以娶西照了。
对了,吉时快到了。西照等着呢,可不能迟到了。
他忽然急急地朝外奔,西楼突见他发起怔来,急忙去拉他。
“父亲——”西楼话还未完,湛忘言身子往前一倾,喷出大口血来。
“父亲!”
西楼一惊,急忙扶他榻上躺下,可却见他眼珠定定的,呼呼直喘气。
“怎么回事?父亲,你怎么了?快来人!快来人那!”
屋子里冲进来一个绝色女子,见了屋内情景,急忙抓住湛忘言手腕把完了脉,秀美紧锁,不一会儿,便抬眼去看崔城,无望地摇了摇头。
“连你都束手无策,那是真的——可怎么会?”西楼简直难以置信,“父亲,你等着,我们有鹰龙子,我这就去取。”
湛忘言一把拉住西楼,对他摇了摇头。左手掌里还捂着那块白玉蝶,他抬高手臂,吃力地看着。
白玉为双面一雌一雄两只蝴蝶,展翅翻飞。两面分别刻着稚拙的一行字。一面是“纵使白发生”,另一面是“苍苍莫相离”。
为她亲手所刻、亲手所赠。那时,梨花树下,轻柔的月光里,他们曾望向天外,向往着化为白蝶双双飞去。如今伊人却真已随风而逝……
“纵使白发生,苍苍莫相离。如今白发未生,你竟舍得离我而去——”
依稀记起他出城那天,她站在西门城楼下,一直到走出很远,她的身影化为灰色城墙上的一抹白影,她还一直立在那里。这情景在他眼中定格,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渐渐空洞的眼神,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看见西照远远地站在城下朝他挥手,笑靥如花……
“西照,等我。”
他喏喏地发出最后一丝声响,手无力地垂下,玉蝶自手中脱落,掉在西楼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