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么晚了是谁来找老爷说事的?”姚金莲撇了撇嘴一边数落着管家的不是,一边将头探出楼梯看了看楼下,大约因为角度的原因所以也只能看到一个侧面而已。
“是是是,不会有下次了。”管家连声应着,可是见那位青年一副着急的样子管家也是动了侧影之心的。
等下了楼姚金莲才将来人瞧得个清清楚楚。
模样确实长得斯文倒也不是那些个什么二流子之类的人了,姚金莲嗤了嗤鼻子一屁股就坐在了沙发上。
何未泠见下楼的不是杜皓反而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他顿时明了了!
顷刻间一股子无名火顿时在心中熊熊烧起,这女人他记得!清清楚楚的记得,就是她化成了灰骨可她的样子也已经烙在了心里。
无意识间双手竟紧握成拳,只是面上却还是一如往常的神色。
姚金莲见来人也不着急介绍自己便有些着急了,“我说都这么晚了您找我家老爷有什么事情?啧啧啧,瞧你的样子也不像是跟我家老爷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吧?”
此时的何未泠虽穿着一身西装可在谁的眼里都不过是一件半旧不新的衣裳了,况且款式老旧,衣料做工都算不上是最好的。
姚金莲本就识辨万人,所以想要在她眼里揉沙子真就比登天还难了。
何未泠闷声不语,双目异常有神的盯着姚金莲的脸,泛白的唇微微触动,隔了好久才开了口。
“冒昧打扰了太太跟老爷休息,只是在下真有不得已的事情需要找杜老爷商议。”何未泠彬彬有礼,说话时的语气也是不温不火的,很难叫旁人挑刺发脾气的。
姚金莲扭了扭脖子,朝管家翻了翻眼道,“来人是谁可有问了?这么深更半夜的万一是个来惹事的呢?”
话音刚落管家的脸色就发青了,来人是谁他当然问了。
当有人按门铃的时候他也未多想是谁,可当老妈子来告诉他说是来人自称姓何他就知道这事绝不能让太太知晓的。
在杜家,“何”这个姓就是禁忌,尽管杜皓与何耀天是拜了把子的弟兄,可自打何耀天收养了何未泠之后就再也没亲自拜访过杜宅了,每次来上海的时候也至多与杜皓在酒桌上见见面的。
“知道打扰了怎么不挑个好些的时候,这都什么时候了!”姚金莲指了指大厅里的落地钟,“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要找我家老爷,不过今儿实在是太晚了,不如这样吧明天你可以来。”
姚金莲起身就要回房,可刚要走就被何未泠给拦了下来。
“太太,我是申报的记者,针对近日流传日本商人即将垄断上海滩的食品行业这一情况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采访杜先生。”何未泠镇定的笑着,尽管一身褴褛与破败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何未泠的风度。
浑成天然的那种气质不得不让人折服,只是看着何未泠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姚金莲竟觉得有些怪异与不悦。
姚金莲怔了怔,忽而甩开了何未泠挡在她面前的手,“我都说了今天够晚的了,你要是想采访我家老爷不如明天早点来!”
“可是太太昨天我已经采访过新源先生了,况且新源知鹤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而且报纸明天就会登出来的。到时候上面有什么言论有损到了杜老爷颜面这可不能说是我们这些小报记者的不到位了。我说太太您看……”何未泠冲着姚金莲璀璨一笑,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呵呵,我还怕那个小日本能起什么风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当真以为这里是他的地盘啊!”陡然间姚金莲扬起了调子,一双眼恨不能翻上天了,可是再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杜皓已经站在楼道上了。
“这么晚了你们吵什么!”杜皓憋不住了火气,人活到了这个岁数夜晚想有一场好觉总是奢求的,这不刚碰到枕头又被楼下的喧闹给吵醒了。
姚金莲嗤了嗤鼻子便不再理会身旁的何未泠,反倒冲着楼上的杜皓撒了一句,“申报的小记者要采访你,真特娘不知道还有晚上赶着来采访人的呢,我呸!”
“记者?”杜皓咕囔了一声,心想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记者找上门来了?
何未泠见到了杜皓委婉一笑,“杜先生您好,深夜造访贵府打扰您休息了,只是主编派下的任务紧所以……”一面向杜皓解释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杜皓眉头一蹙,有几分不乐意,反倒是管家帮衬起来了。
“老爷,这小伙子还很仰慕您呢,说是早就想采访您的,这不先前一直在门口求着我我才领他进来的。”管家冲着杜皓使了使眼色,杜皓自然也不是笨蛋。
“算了,跟我来书房吧。”杜皓说完就转身走了,身后忽的又传来姚金莲阴阳怪调的声音来。
“有的话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啊,这些个小报记者没多少好处也不知道会怎么写呢,前两天在百乐门里挂了彩也不嫌丢人的!”
“你回屋去!老爷们的事情你个婆娘插什么嘴!”杜皓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楼下的人。
何未泠悻悻然的就追上前去,而姚金莲一脸不悦的踩着高跟鞋跟了上去。
杜皓进了书房只打开了一盏小夜灯,顿时整间屋子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昏黄。
光影下的杜皓显得疲惫极了,他瘫软了身子坐在椅子上,顺手拿起了桌边一支抽了一半的烟又重新点上了。
何未泠站在他的面前既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一点都不强势的男人。
直到杜皓将烟抽完了他才开口说话。
“你是申报的记者?”
“对。”何未泠点了点头。
“怎么突然想采访我的?你报社的主编没告诉过你我早已拒绝任何一家报社的邀请吗?”杜皓面无表情的看着何未泠,他倒想直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来找他到底是为的什么。
可是看着何未泠的脸他却又觉得有一丝丝的熟悉,到底哪些熟悉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来。
“我来确实不是为了采访您,不过您真的就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吗?”何未泠淡然一笑,他再给他提示。
“……”杜皓摇了摇头,他猜不出何未泠是谁,只将那双浑浊的眼又睁大了些,再瞧瞧还是想不起来。
何未泠有些失望,不过也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玉佩往书桌上一放,“您现在还想不起来我是谁?”
倏地,杜皓一震,整个身子颤抖起来,瞳孔骤然间变得好大,那双如枯槁一把的手缓缓的将桌上的玉佩拿了起来。
在眼前,细细的端详,双手不停的在玉佩上抚摸着,似乎还有她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看着杜皓这一系列的反应何未泠满意的笑了,如此说来杜皓知道他是谁了。
“你是未泠?”杜皓放下了手里的玉佩,转而看向了何未泠,几乎就在下一刻那双眸子里浸满泪水。
“现在想起来了?”何未泠冷笑,将玉佩又夺了回来,“杜老爷,我来不是跟你相认的,只是有件事不得不请您帮帮忙了。”
时隔二十年再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何未泠并未有过多的期盼,这个男人在当年狠心将他们抛弃了,如今再见恐怕剩下的不过是要杜皓偿还这些年的债吧。
“你真的是未泠?”相反,杜皓仍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激动中,多少年了,他是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了。
从将他送到何耀天那里时他就未曾好好看过这个孩子,后来听何耀天说要送幺子去日本留学他想都未想就给了何耀天一大笔钱也希望将何未泠送去一同留学。
如今,学成回来了,却不想何家遭逢了一场大火。
本以为他死了……
“你该不是以为你的私生子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死了,而我是冒名顶替的吧?”何未泠猜出了杜皓的顾忌,谁说不是呢,换做是他也会这么想的。为了让杜皓更相信自己,何未泠又摞起来袖子,“这个胎记你应该还记得吧,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有,算命的说我臂上带刃克父,所以姚金莲才会想方设法的让你送走我跟我娘吧?”
当年何未泠虽只有几岁但那些事情他可全都记得。说什么“臂上带刃”恐怕还不是姚金莲搞出的花样。
瞧见了何未泠手臂上的胎记杜皓再无怀疑了,只是这颗激动心跳得更是紊乱。分别二十年的儿子如今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怎能叫他不激动呢,原以为这个叫他亏欠一生的儿子葬身火海了,现在却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未泠!未泠啊!”杜皓立刻折身冲到了何未泠的面前,“让我看看,让我好好看看你!”
个头长得也比他高很多了,这张脸有几把分像他年轻时的样子,只是这身破旧的西装倒真是叫他一个心疼了。
“有什么可看的,你只要帮完我这一次我以后都不会再麻烦你的,至于你跟姚金莲当年将我跟我母亲逼走的事情我倒是可以放下不计较的。”何未泠一把甩开了杜皓的手,他掸了掸衣裳,似乎完全不想跟杜皓有任何的接触。
“未泠,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你爸啊!”杜皓有些失望,他无措的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突然间又觉得原来何未泠还是不曾回来。
“爸?”何未泠不屑道,“这个字眼跟我有关系吗?在何家我都不曾叫过何耀天一声父亲,就你?也配?”
这一句狠狠的敲击在了杜皓的心头上,不曾想,这个儿子竟也这般的冷漠。
所谓的亏欠与失去还能比得上这个吗?
“未泠,当年的事情真的、真的是我不好,我不该赶走你娘俩的,我不该……”
“够了!”何未泠打断道,“别跟我说些有的没的,我今天来不过是想从你这里拿一笔钱的,不多,也就是这个数!”何未泠竖起了手指,恰好是沈慕瑾的住院费与治疗费。
这些钱在杜皓的眼里确实算不上什么的,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只是这父子相逢的第一面却是以钱开的头,这到底算是谁的可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