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豁达显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沐傅儿自以为傲气天地间，要追随心意来一次逍遥游的时候，白石一下了帖子，说是梦川王的消息。
梦川王就是耶罗，白石一知道，故意借此邀她来。
她心里是复杂的。
白石一的意思显而易见，这样光明磊落的阳谋，让她有些不忍拒绝。不得不说，白石一总能看到她最软弱的地方，他不攻击，只是以哀兵之策，求全胜之局。
原来，在在乎的人面前，说什么不在意都是假的。
她在乎，明晃晃的在乎。
随心所为，不过如此。
她接下了帖子，当下便穿着官服，去了白府。
白府她是熟悉的。
一草一木都未有移动，或者说一草一木都竭力恢复原本的面貌。
白石一就是这样执着的人，心里微微一软，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支撑起白家吧。
人人都说他年少英雄，可她却知道，其中的艰辛。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经历了那些波折，人终究明白了许多世事。
尚不到三十岁的人，就已经有些些许白发，脸上狰狞的那道疤，似乎在诉说着九死一生的境遇。
她远比他幸福，至少遇到了其其格，遇到了平贺，遇到了耶罗。
她从不去想那些运气差的女子落在了游牧人手中会是怎样的境遇，她不是圣母，没有为民请命的正义，她只知道，在沐家跌到尘埃里的时候，她背负着家国命运，却远走他乡，沦为命运的祭品。
没有人为她说些什么。
在穷凶极恶的差役手下，是徐翊泽和何彦见义勇为，却仍旧让她不得不远走。能有今天这个造化，不得不说是一种运气。当上天给予你荒野的时候，就是期望你成为雄鹰。
而现在，白石一显然已经成为了天空的海东青。
“沐大人。”却是红拂来迎她。
白石一没有来接她，也许自从上次争吵之后，心中有了隔阂。
她心里有些酸涩，不忍和白石一就这样生疏，他们原本是那样的要好，可她却知道，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必须一别的时候。
也许，这样更好。
可是看着红拂，却更加难过。
那个曾经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被迎进白府的少女，本来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生于江湖之远，命途如浮萍。
可她偏偏抓到了白石一。
白石一是那样重情义的人。
想到这里，不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对任何人都有的情义，还不如耶罗的促狭。
白石一虽然不是掏心掏肺地对人好，却还是会给几分面子的。看红拂一身桃红色的绣幕芙蓉裙便知道一二。
她心中有些波动，更是看她不对眼。细细看了几番，医者本性，竟然是觉得有几分不对经。
“红夫人。”她点点头，任由红拂扶着她的手，却是不动声色地轻轻叩脉，心中一惊，面上却毫无表情，淡淡松开了动作。
红拂这样的身份，肯定不能随着白石一进宫的吧。
沐傅儿没有出言提醒她，或者她本身就和她不是同一个阵营，非亲非故，事不关己不开口，如此而已。
两人各怀心事，也没有那些空话客套，静静穿过前厅天井，走进了花厅。
两人都是这样熟悉布局，只是在这步伐中，透露着红拂的不自信。
红拂虽然心狠手辣，却始终没有几分智谋。根本不知道沐傅儿要做什么，只是单纯觉得沐傅儿是个危险的人。
或者说，是个对她有威胁的人。
她有些小聪明，知道白石一如今的地位绝非一般人能比，所以在他面前，她忍着心性，做小伏低，奴颜婢行。
可是她在面对青凤公主的时候，就生出了这样的勇气。
杀了她，杀了她！
从此将军身边只有自己了！
这样的欲望，这样的局势，她难得清楚地看到了青凤公主对白石一的可有可无，于是自作主张，准备了鸠酒。
可她没想到白石一安插了暗卫在府中，更没想到，青凤公主是这样刚烈的一个人。
就像是那张翅的凤凰，即便是扑向死亡，都是眼眸鲜亮，闪着万道霞光。
那样的骄傲，那样的不可一世。
这就是贵女。
当之无愧的，贵女。即便是败落了，心中的自尊和傲气，从未放下。
她嘴上虽然道这是穷酸儒生的做派，可心中仍旧是羡慕嫉妒的，因为这样的傲气，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
越是傲气，越是尊贵。
越发显得她卑微。映射出那个在草庐里缩手缩脚的毛脚丫头，皮肤不够细滑，五官不够清晰。
可她仍旧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白石一宠幸她，白石一嫌弃那些美人歌姬身家不够青白，不敢妄动，或者说不是那种贪财好色的人，可白石一不怎么喜欢青凤公主，想来也没怎么同/房。想到这里，就生出了几分得意。
没有子嗣，就算是正妻又如何？！
她始终记得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志得意满，和白石一终于圆了房，心里满是小女人的得意，却看到了最残酷的事实。
白石一藏着一个女子的画像，藏了满间屋子。
一颦一笑满是风流的盛世贵女。
眉眼微蹙的深闺美人。
那样倾尽心血的挥洒，仿佛将一生的才气都用尽。
红拂看不懂画，却也觉得那画栩栩如生。那样好看的女子，比青凤公主更加神采飞扬，明眸皓齿。可也因为她偷看那件屋子的画，白石一勃然大怒，狠狠打了她四十大板，半个月几乎都下不来床。
他是这样珍视心中的秘密，像是最宝贵的私有物，不容许他人亵渎。
一旦有人试图窥伺，就是狂风暴雨一般的对抗。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什么也不是。
救命之恩，于他看来，已然还尽。所以她清楚自己的位置，知道，只要有子嗣，就能站稳脚步。
上天偏偏送了一个好消息给她，青凤公主留不得，她哪里想得了白石一的心性如何，只觉得若是能除了这个祸害，即便被打几十板子，也是值得的。
可她错了。
白石一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夺了她的权利，把她囚禁在佛堂里，终日要她念经。
有口无心罢。
她不知道白石一这样做，是想要她赎清杀了青凤公主的债孽，还是其他，每日痴痴呆呆地念佛，忽然明白，她心里，始终住着他。
佛像无悲无喜，就这么淡淡看着她，却似乎看到了她的心底。
“菩萨，我喜欢他，我真的喜欢他。”她一遍又一遍地发愿，这才明白心性纯良在男子眼中是如此重要。
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终于等到了白石一让她出来。
等来的却不是她对他说，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而是穿着华贵的裙子，却迎接沐家小姐。
那个画上的女人。
心流了一夜的血，却还要强颜欢笑，迎接她进来。
红拂想，若是真的迎她进府为妻……那么，心该是多么疼。她宁可他娶一个青凤公主这样麻烦的女人，也不想他娶一个深爱的女子。
与其失去，不如都得不到。
终究，还是心狠。
她出身卑微，没有强大的娘家，只凭着自己就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没有狠心和霸气，却是做不出来的。
如此，倒不好说究竟是好是坏。
这两个最不可能交集的女子，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共坐一张桌子饮茶。沐傅儿心中不见得看得起红拂的做派，红拂也不见得看得起沐傅儿未婚生子的恶名，两人默不作声，分外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