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傅儿想了又想,只觉得满心的悲哀。这样费尽心思去猜测一个男人的喜爱,又和那些闺阁女子有什么不同?!
她仍旧在那张密密织织的网里,挣扎于泥沼之中,不得脱身。
何其悲哀。
“爹爹,她忽然想到了何彦的劝告,心中有些不安,又转身道,“何大哥曾劝过我,不必操之过急。我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我并不需要这般急切决定什么。我不是物品,是人。”
这句话说完,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许这才是她的本心,不在意那些所谓的利益,也不在乎是否合乎情理,更不在乎谁爱谁,归根结底,不过求一份超脱傲物。
人生在世,当如此。
她眼眸明亮,似乎终于看清了什么。
沐天恩心中微动,摆摆手道:“你先出去吧。既然你找到了自己的追求,我也不好劝你什么,只是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不管在什么时候,切记,追随本心。”
“我知道了,爹爹。”沐傅儿点点头,莲步轻摇,不急不缓地移步而去。
沐天恩却是心中血泪纵横。
听到沐傅儿说她不是
物品的时候,他是多高兴。
这就是他的女儿,捧在手心上的珍宝。
与旁人家的女子自然是不同的。
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他却并不这么觉得。他四十岁仍旧没有子嗣,便知道自己命中是与儿子无缘,遂精心教导两个女儿。
其中大女儿淡薄坚韧,甚至有些古板,反倒是这个幺女活泼可爱,甚至有些小性子。
最小的女孩子啊,他心里像是有猛虎在轻嗅蔷薇。
不求她工于女红,更不需她操持家务。他让妻子将沐佩儿培养成了京中最标榜的贵女,却又小心眼地把幺女养得活泼可爱,一派天真。
不被这世道所困。
他原以为他是成功了的。
白石一的性子,堪堪合了沐傅儿的眼缘。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这份情谊,旁人如何都比不得。只是……
命运弄人。
他原以为自己的女儿能打破桎梏,如今才发现,所谓的恃才傲物,不过是守着那份可怜的自尊罢了。
文人相轻,不过如此。
因为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夸耀的地方,只能死死抓着自己的才气,既想要全世界都来夸赞,又想摆摆清高,真是都出来卖了还要立牌坊的事情。
如今……
唉,他想到了女儿说,不是物品,是人。
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曾经那些有才气的女子,娶回家不过是作为夸耀的资本,甚至专门养一些文武婢,以才华和武功著称,纳妾礼聘,不过是为了一个攀比,把女子看作是玩物。
他为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子心痛,却在接触中发现,她们并不自知。
甚至以此为傲,借机邀宠。
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看不清,空作笑柄。
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不知道,自娱自乐,自有天地。
如此而已。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如此,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甚至比男子更厉害些,可是如今……她是长史官,才华横溢,性情坚韧。放眼朝廷,能比她强的,的确不多了。遑论玩物,她就是他沐天恩的女儿,独一无二,笑傲天地。
可是……终究不过是年少轻狂。
如今看来,那些明哲保身的老油条也许才是真正的智慧。
这些所谓的风骨,所谓的傲气,不过是文人的自尊,就像是拿着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刀刃,惹人艳羡,却被伤得鲜血淋漓。
所谓的独立,所谓的傲气,不过是想着大流难逐,想要抽身而出。说到底,就是想要逃离规则……
傅儿,明明看透了,明明说懂了,却不自知。
何其悲哀。
就像是明知道鸠酒有毒,却又饮鸩止渴。不过,她本身就是长虹贯日,破天荒一般的存在,又怎么能拿常理来推断?
他心中也在这场对话中走向了清明。
儿女的事情,他终究不能插手。知道她守着本心就好,听到她那样的觉悟,有喜有悲,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劝说。
想到年轻的时候,打马长街,官拜玉阶,何其逍遥,恨不得拟把疏狂图一醉,酒醒时分,恰是帝王青眼时。
傅儿,还是年轻啊。
“我老了……”沐天恩沉沉地叹了口气,“真的老了……”却是微微笑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说是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这番安慰的话,也许是和心中的自己。
傅儿,是他这一生中最得意的门生、孩子、甚至是期盼。
他缓缓坐在椅子上,看着水精镇纸上雕刻的花样,忽然闭上了眼,手轻轻敲着桌子,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想。
沐傅儿和沐天恩聊了一番,只觉得明白了前路,心里充满了斗志。也许是知道白石一定然不会伤害她,耶罗也不会做些什么,也许,看在殷殷的份上不会做些什么,不过这些就足够了。
两大阵营里最顶端的存在都要保住自己,换个观点,只要她没开口,她就是最珍贵,最可遇而不可求的。
但她知道,这场选择不是拉郎配,更没有所谓的利益。
她本身就是残破的人生了,沐家也摇摇欲坠,没有子嗣后代,沐府不过是一个空架子。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倒真有几分真传。
只是显然,她松了口气,就发现儿子不对劲了。吃饭的时候不怎么欢喜,休息的时候也是脸色平平,暗藏愁思,沐傅儿自然清楚,想来是这段时间自己太焦虑,加上白石一的原因,让孩子过早地接触到了这些,只怕不利于聚精会神读书,于是沐傅儿抽空问了问殷殷读什么书,殷殷随口敷衍了几句,沐傅儿脸色微冷。
“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沐傅儿冷冷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想你不是不明白,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殷殷难得见到母亲冷着脸的模样,心中更是委屈,一把抱着沐傅儿就哭道:“娘,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说什么混话,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还没等到你演一出小羊跪乳乌鸦反哺,哪里舍得不要你。”沐傅儿面上笑了,心中却是酸涩无比。
“娘……我舍不得你……”殷殷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白将军对你真好……我也听过,白将军是个好男儿,他愿意等你,儿只觉得……”
“觉得你娘恨嫁了?”沐傅儿也不拘泥那些小节,开口调笑道。
殷殷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说了,嘟着嘴,反正也不是他心里想要的,索性不说了。
“殷殷,你哪里来那么多愁绪的,你娘都不担心,”沐傅儿捏了捏他的脸,“我是不会扔下你的。你不要管这么多,你说说,文不成武不就,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做些什么?!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并不见得多好。你还小,等长大了,再担心吧。”顿了顿,沐傅儿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父亲刚刚和我说,人要追逐本心,我想,我不能在儿女情长上牵扯太多,反而让自己泥足深陷。若是当真要随着本心,我仍旧希望,我是那个盛世贵女,傲然随性的沐傅儿。”
殷殷被她这一席话彻底打败了,虽然心中更加郁闷自己无能为力,却难得解开了心结。
这不是他该管的事情。
不过……
他可是表明了态度,娘愿不愿意嫁给白石一,可不关他的事情了。
他没有继续表现得抗拒,与沐傅儿也更亲密了一些,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始终郁着一口气,渐渐的,上了眉头,那样忧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