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是夏初,菡萏初露尖尖角,但是汴京依旧春光烂漫,到处杨花飘拂,花香四溢,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杏花已开到荼蘼,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此时正是午后的悠扬时光,连阳光都颇为懒散,整座凉亭里静悄悄的。
沐傅儿坐在那和煦的风中,湿润的气息宛如幼兽的舌。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她伸出手,微微拨着菡萏上的露水,看着它落在荷叶上打了个转儿,像是沁人心脾的珍珠。
白石一远远看着她,只觉得心里触动非常——世上便是有这么奇妙的感觉,我看到你,便是欢愉的。笑,或者不笑,喜,或者不喜,都已无关紧要。那最璀璨的星辰,不过是你侧眼的一落惊鸿。
在这世间唯一的事情,便是爱你。
她那样的认真,那样的柔和,惬意地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眉眼温柔,眼神婉转。
可他不敢惊动她,站在角落,静静看着。连纤纤手指的摆弄都显得格外娇嫩。
然而她也在想这些天自己要做什么。
表忠心?
只怕白石一从不会怀疑何意这一方的忠诚吧。自己还想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不会不知道。
这样看来,时光未免太悠长。
她无需结党营私,也无需费力筹谋。也许这世间并不会因为她改变多少。你看,她在,或者不在,时光流转,水流潺潺,没有任何改变。她心里只剩下无尽的低落和惶恐不安。一个人真正感到害怕的时候,不是生,或者死。
而是你生,或者死,都毫无意义。
可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还是那样小的殷殷。
想到他刚学说话时奶声奶气叫着自己“娘”,想着他渐渐少年老成的心思,想着他想要撒娇时别扭的模样,更觉得心疼。
她拿起腰间的香囊,细细看了看,心下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那是他的儿子啊。
她忽然想到他别扭地对待她,粗声恶气地把她当做间谍,却从来都没有做过火的事情。
那样正直地对待她。
可是他就是这个言不由衷,心口不一的样子。想要撒娇,却还冷着一张脸。
她忽然笑了,像是从中看到了他的影子。
她想起第一日遇见他的时候,他浅浅地笑出声,站在她背后,任由她撞了过来。是不是有句话,叫做自投罗网。
她想起他故意装作凶狠的模样和舍命救时她微蹙的眉心。
她想起他离别时候的振奋模样,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他们约定了再见,却是再也不相见。
蓦地,流下泪来。
“宦海归来两鬓星,两袖常带朗风清。遥记当年芙蓉色,不抵江山一片青。”身后却是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傅儿,你且看谁来了?”合演的声音骤然响起。
沐傅儿转头一看,连忙站起身行了大礼,“徐大人!”
“好久不见,若不是何彦同我说,我还不敢相信,你在这儿。”徐翊泽哈哈一笑,看着她颇为开怀。
沐傅儿有些难为情,“承蒙您救下小女子的恩情,却迟迟未能报答。小女子实在心中有愧。”
徐翊泽摆摆手,“哪里用得着这些。我与你父亲同僚一场,焉有见死不救之理。”
沐傅儿微微一笑,“徐大人高义。”
“我只道你命途多舛,”徐翊泽看了看她一身男儿扮相,叹了口气,“没想到还要抛头露面。”
“这没什么不好,”沐傅儿不以为然,“我沐家已然人丁单薄,更加世事无常,为求自保,不得如此。”
徐翊泽叹了口气,“我若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不要儿子也是值了。”
何彦道:“大人何必如此。”
“罢了罢了,先不提此事,”徐翊泽缓缓道,“你们此次前来,听说白石一亲自去迎了?”
何彦看了一眼沐傅儿,道:“想来迎的是倾城郡主。”
徐翊泽笑着摇摇头,“你这句话可骗不了我。那白石一是何等的人,怎么可能亲自去接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想来想去……怕是接的沐小姐。”
沐傅儿眼睛微眯,忽然笑了,“那我猜猜,何彦刚把大人迎进来,大人就问这个,只怕……只怕大人是想说这棵树下不好乘凉是吧。”
徐翊泽拍拍手,“沐小姐果真是胆色非凡,就和当年一样。”
沐傅儿心中咯噔了一下,看着他道:“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徐翊泽苦笑一声,“我自知劝不得姑娘。”
“大人此行……”何彦如鲠在喉,“让何某为难了。”
徐翊泽叹了口气,“只望来日沐小姐能看在曾经的恩情上,留下我儿的性命。”
沐傅儿抬眼看着他,目光沉重,心思婉转,“若为人臣,自当尽力而为。”
徐翊泽认真地长揖一礼,缓缓道:“小姐心性坚韧,犹如高山仰止,徒揖清芬。”也不等沐傅儿多说些什么,甩手便是轻身而去。
“何大哥,”沐傅儿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遂问道,“既然徐大人心中已然有了良人,为何还要明珠暗投?”
何彦有些为难,垂下眼眸道:“徐大人素来明哲保身,不肯结党营私。如今世事逼迫,全因为独生子胡闹惹了大事……”
沐傅儿瞪大眼睛,想起从前徐大人说起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时横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那儿子成天斗鸡赌博,流连花柳,”何彦有些愤愤不平,“陈子安设个个陷阱,不仅骗得他那儿子欠了千两黄金,更惹上了人命官司,如今流连青楼女子,浪荡不堪。徐大人只有这一个儿子……徐大人年少时忙于前程,未曾管教,如今却是朽木不可雕也……徐大人也是骑虎难下,一生英明,却落得个如此境遇。”
沐傅儿叹了口气,“徐大人是个好人。”
白石一心里明白徐翊泽的来意,担心何彦发现自己在墙角偷看会让沐傅儿误会,悄悄退了出去,心中却有了琢磨,挥手叫来了白帧。
“将军有何吩咐?”
“去查查,徐翊泽是不是有麻烦了。”
白帧想了想这个人,疑惑道:“徐翊泽已然是过气的权臣,又投入陈子安麾下……”
“无妨,徐翊泽为人正直不阿,也算是良臣,况且他救过傅儿,傅儿又欣赏他的品行。”白石一摆摆手,心中却道,若不是念在他救了傅儿,早在他帮陈子安做事的时候就想把他拖下水。标榜着不肯结党营私,还不是投了陈子安。不过……既然傅儿心疼他老人家,自己还是给他解解围。
白帧自然明白,不由揶揄一笑,“原来将军是为了这个。”心里也有几分苦楚。他是白家家仆,远在边关练手,后来白家出事,一度潜伏。直到后来白石一复出,这才显露了身份。白石一的生活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二,只道情路坎坷,至今子嗣全无。家中虽有一妻一妾,不过感情稀薄。唯一能牵连的,只有那位沐家沐傅儿小姐。
白石一拍拍他的肩膀,“我一生所求不多。你也要尽力一些。”
“沐小姐确是非凡之人,胆色谋略,胸怀气度,绝非一般闺阁女子能比。”白帧也赞同地点点头,他受命收集沐傅儿的情报,也知晓了沐傅儿有个孩子,因此不敢多提让迎娶沐傅儿的事情。更不敢说让白石一休了青凤公主。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个不敢,日后便惹来了天大的麻烦。此事暂且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