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傅儿看着自己的儿子。
五官深邃，眉眼清晰。手拂过他的脸，细细感触着，似乎又那样陌生。
这样小小的稚气，透露着老先生一般的沉重。
这是她深爱的孩子。
过早的懂事，未尝是件幸事。
“娘，我爹爹，到底是谁？”何卿歌看着白石一远去的方向，攥紧拳头道，“我也听外公说过一些白叔叔的事情，他这样英武的将军，对娘有一往情深。可娘却这么惦记着爹爹，是不是说，爹爹是一个更好的人？”
沐傅儿一愣。
谁更好一些？
也许在这个小小的孩子心中，未曾谋面的父亲和有担当的叔叔，这个陌生的叔叔甚至更可亲。
小男孩总是倾慕那些征战沙场的儒将。
她忽然有些害怕，孩子，不是应该仰慕自己的父亲才对么？！仰慕别的男人，只会让那份尊重不断削弱。
然而她心中也明白，白石一的确很优秀，自己的儿子仰慕厉害的人，这是自然的事情。
谁比谁更好？
似乎根本没有可比性。
他们占据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段时光，自此之后，韶华不再。
她是感恩的，也是自卑的。
“你可曾记得娘对你说过，你爹爹从未打过一场败仗。”沐傅儿摸着他的脑袋。
何卿歌眼里却闪过一丝光芒，“可是娘说，我有一个很厉害的爹爹，他是一个英雄。带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从未有败笔。”
沐傅儿点点头，“是啊。”
“可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人。”许是心里没底，何卿歌直接把心里的疑惑捅了出来，古今帝王将相，哪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只怕是娘心里念着父亲，希望自己尊重父亲，故意夸大了吧。
沐傅儿微微一笑，“你若是见到了，自然就信了。”
“娘，他到底是谁？”何卿歌抬起头，认真看着他，“你说，等他找到我们，我们就回去。可是刚刚白叔叔说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回不去了？”
沐傅儿一愣，直直看着儿子。
那么隐晦的对话中，只是诉说了一腔愤怒，殷殷却能从中抽丝剥茧，寻到了踪迹。
儿子这样聪慧，想到何彦曾说他非池中之物，心中不由一酸，搂着他道：“若是未曾遇此祸事，想来我儿定然是人中龙凤！”
“娘！”何卿歌鼻子也是一酸，“莫要如此。”
沐傅儿拍拍他的肩，“这里不好说话，你随我来。”
两人辗转进了一片梨花林，梨花还未落尽，纷纷扬扬像是一场未尽的大雪。
沐傅儿低头越过枝蔓，几朵梨花恰巧落在她的青丝上，宛如细细密密的珍珠。
“娘……”那一瞬间，何卿歌只觉得娘美的不真切，那样的忧郁，那样的温柔。宛如仙子，乘风将归去。
记取那日花下一低头。美人如玉，青丝如风。
直到很多年后，见过无数妙曼女子，或者温婉端庄，或者活泼机灵，始终没有人能震撼他。那样的气质，那样的神圣。
他是多么骄傲。他的母亲，是最好的。
沐傅儿回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进了竹屋。先是起身泡了一壶茶，有些局促不安的意味。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你爹爹，叫耶罗。”
“游牧人吗？”何卿歌很快进入了状态。
“嗯，”沐傅儿摸着他的发，“所以我才不希望你牵扯进汉人的朝廷来。无论如何……”
何卿歌连忙道：“我知道的，娘，无妨的。”
“若是你到了草原，何必理会这等麻烦事，只怕算来也是皇族了。”沐傅儿微微一笑，“说到皇族，倒和平民百姓没甚差别的。”
何卿歌也是会心一笑，“啊。”
“只是我最恨奴隶卖卖。当年被逼远走济南，伶仃无靠，幸得你何叔叔救我于危难之中。后来我担心连累他们，选择离开，没想到太过天真，遇上战乱，直直被俘了去做奴隶。
“做奴隶苦的很，吃饱穿暖都是笑话。那时候我还病了，偏偏就遇上了你爹爹。那时候你爹爹把我当成是间谍，嚷嚷着要处理我，好在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口上凶的很，做事也不温柔，硬邦邦的……”说到这里，沐傅儿扑哧一声就笑了，“就算是到了后来，那时候他教我骑马，心里担心我，嘴上还凶得要命。”
“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口嘛。”
“你小时候最爱撒娇了可不是，”沐傅儿看了看他的眉眼，似乎想到了还是面团子似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地喊着自己的娘，心里就软成了一片，“他除了我的奴籍，带着我去了济南。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到济南，就恨不得立刻高声大喊让人来抓他。可是那时候，我不过是罪臣之女，与其流落边关，还不如呆在他身边。后来你何叔叔来救我，我却也没选择离开他，现在想来，大概这就是缘分了吧。那时候一念之差，竟然是这样奇妙。”
“所以，就有我了？”
“啊。”沐傅儿微微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色也渐渐有些沉重，“后来，你白叔叔知道我在草原，想接我回去，就使了个计谋，杀了你爹爹唯一的兄长，也就是草原的大汗。你何叔叔带我冒雪去了济南，我听说竟然杀了他兄长，就知道回不去了。”
何卿歌觉得有些心疼，这些男人之间的争斗，却要连累道女子身上，不过披着华丽的外衣，就口口声声地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娘……这不是你的错。”
“嗯，我也知道，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一句我没错，就能抹杀了。这男欢女爱不过是朝夕的事情，一旦生了间隙，往日的山盟海誓便是海市蜃楼，爱人更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沐傅儿忽然想到白石一因为误会闭门不见自己，导致姊姊惨死，自己流亡，这不正是如此。
不过是一时误会，却不肯原谅。世事最后，往往让人自食苦果。
若是爱，何不选择信任。
太过年轻，终究是场风花雪月的疼痛。
“娘，你恨白叔叔吗？”何卿歌忽然问，这样听来，白石一似乎是他的仇人。可沐傅儿从未提过要提防他。
母亲莫非并不恨他。可是为何又要指责他？
他年纪尚小，不明白怨气和恨意的区别。
有时候，怨只是因为他在人占据着重要位置， 埋怨了一通，心里还是惦记着的。
而恨，却是如蛭附骨，杀了方才快意。
沐傅儿微微一笑，“说到底，他怨我负了情，我怨他负了义。怨偶本就没什么真正的仇恨，不过是觉得被背叛了，心里难过罢了。”
“娘还是不恨他的，”何卿歌自言自语道，“我若是喜欢一个人，也会使尽手段的。就像要是有人欺负娘，就算不要这条命，我也会保护娘的。”
沐傅儿想到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似乎无人出头，心中抑郁像是被打开了窗口，迭声喊道“我的儿——”将将把何卿歌抱紧，“你快些长大，快些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