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峥回了趟家。
家里还是那副样子，外表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简陋，可是一踏进庭院，只觉得一切都变了天。
细致仿古的檐风，流淌贵气的帷幕，带着香气的桌椅。
那样蕴藏着富贵的家底，那样深邃的扮相。
他却浑然未觉。
门口的仆童早已喜不自胜地进了佛堂报喜，满脸喜色，仿佛是大事情。
“少爷回来啦！”
后院响起密密唧唧的议论，“少爷回来了？！”
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走出来，眼里满是惊喜，而一袭深紫色滚银边的老夫人，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
她头上的抹额绣的是一个万寿符，其上的翡翠水色润泽，几乎沁得出绿意来。花白的发一丝不苟地盘了起来，眉还是用青螺子细细描摹，显得宛如柳叶一般。
她看起来是那样慈眉善目，眉眼和煦。手上有条不紊地转动着蜜蜡串珠，月白色的玉镯子格外显眼。
“你肯回来了？”徐老夫人抬起眼，淡淡地开口。
徐铮只觉得心酸。
他看了母亲一样，又看了庭院一眼，心里疼得厉害。
徐老夫人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看着徐峥跪下来磕了个头，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毫无头绪。
有些机灵点的小厮想去拦他，可他的身影是那样飘忽，似乎一碰就要倒下来，徐老夫人猛地喝道：“你还把自己当做儿子吗？！不孝子！这么些年不回来，看了一眼就要走，你可知道孝顺如何写？！”
徐峥停下脚步，似乎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缓缓转身，道：“我原不知道，您竟然还想着见我。”
徐老夫人一顿，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你说的什么胡话！”
徐峥看了看四周，道：“去我书房吧。”
书房还是照旧的摆设。
子母笔筒的小猫儿憨态可掬，造型更是罕见，他还记得这是沐大学士亲手做出来送给沐佩儿的，沐佩儿尤其珍视，便放在他的书房里，想让他看书的时候受些激励。
“许久不见，我儿瘦了许多。”徐老夫人的眼泪出来了，就要去抱自己的儿子。
徐峥却转身退了一步，看了看窗下的空地，“我和佩儿当年种下的凤凰花，如今已经是没有了。庭院如此之大，为何竟容不下一株凤凰花。”他的眼泪竟然就这么落了下来。
他说的，又何止凤凰花吧。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寻来了凤凰花的植株，两人就亲手种了下去。沐佩儿难得那么开心，拖着他的手道：“这花大开的时候，整个看上去就是一只火凤凰，红得像是要把天烧起来呢。而且到了花谢了，凤凰果味道特别好，酸酸甜甜的。”
他知道沐佩儿惦记这些漂亮的花很久了。所以他命人种了三角梅，种了芙蓉牡丹，种得姹紫嫣红一般。
他素来喜爱淡色的妻子，在这些花的映衬下，似乎也格外明艳。
但惟独，惟独是这从凤凰花。
就像是那年它开了花，却从未有果。
大概就已经是结局。
徐老夫人脸色难过起来，带着一丝忧伤，“斯人已去，我看着，心里也难过。”
“您当真以为……”徐峥眼里满是惊讶和愤愤，顿了许久，这才缓缓静了下来，“您当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徐老夫人一愣，看着他，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您就不好奇，周围的那些丫鬟，怎么不见了？！”
徐老夫人的脸色终于难看了一些，“我怎么知道。”
“您当然不知道，您聪明，老师难道就是个笨的么！”
徐老夫人咬着牙道：“沐老先生说了些什么？媳妇去了，我也难过得很。他若真想说些什么，也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徐峥心里就像是被剜出了血，“老师没有去告官，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怜悯了。老师仁善，您却犯下这样的孽……您就不想想，当年若不是老师，我怎么可能……”他强自压抑着悲愤，闭上了眼。
他怕再说下去，会牵动心中深处对母亲的恨意。
这样的冲动，太危险。
徐老夫人见瞒不过了，也哭了出来，“你也不想想，那时候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苦造孽！你看现在你跟着陈子安，过的不比从前差……你既然回来了，便是……便是已经原谅了为娘吧、你也知道，娘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徐峥的眼睛都红了，“你可知道，佩儿有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你就这么狠心……你当真是为了我好？！还是害怕佩儿牵扯到你的富贵，我们都清楚！原本觉得杜明诚和方雨荷这一对才是怨侣，杜老夫人更是刻薄。我如今觉得，杜老夫人比您可好太多了，至少她虽然有意别的人做媳妇，却没有对方雨荷做些什么。而您呢……如今我倒还不如那个杜明诚了。原本觉得他心气狭窄为人固执，更是是非不分，如今看来……我倒不如他了。”
“和一个没了娘子就投湖的人，有什么好比的。”徐老夫人有些委屈，“没了这个孩子，你还能有其他的孩子。娘已经为你找好了几户人家，就等着你回来，娘即刻去提亲。”
徐峥难以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气，“娘！你在说什么？！”
“娘知道，沐家势力再大，也当不了你娶妻子吧！若真不如意，多纳几个美妾就是了。”
徐峥只觉得太悲哀。
这世上能理解自己的人，却是自己对不起的人。
而与自己血脉相连最亲近的人……却如此看他。
他退了两步。满眼的失落，“娘，你竟然还是这样想，竟然还不知错……”
“我错了什么？！这些事情，京城里哪里豪门大户没做过？！”
徐峥喝道：“您就没想过，那些这样做的人，哪个不是富贵娇奢，最后亲家成仇家，树倒猢狲散。你只看到了那些泼天富贵，却没看到其中的杀意吗？！”
徐老夫人脸色发白，却还是强行辩道：“我是她婆婆，媳妇不称意，我自然能换一个！”
“说来说去，还是佩儿碍了你的眼。”徐峥退了两步，“高门贵女，和你天壤之别。世家名门，海上商户，怎么能牵扯在一起……命定如此啊……她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做错了，你却因为自己不喜欢，连问都不问我，就这样做……你太自私了！”
徐老夫人脸色几乎白得像一张纸，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哎哟，我的心啊……疼死啦……”
徐峥推开门，走出书房，寻了徐老夫人的陪房，“你且去看看老太太吧。”
“少爷，您这是……”
“以后还是叫我徐大人吧，”徐峥看了一眼这个富贵迷局，“这个少爷，我当不起。”
他就这么转身而去，身影飘飘，带着一股清冷的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