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 凰芜殿
“免礼。”李歆若轻声制止正欲行礼的宫女,压制着步伐,走进殿内,正好瞧见欧阳清风在为李宸若诊脉。
“其他的伤均无大碍,稍作调养便可痊愈,只是面上这一刀。”欧阳清风摇摇头,带着不曾多见的凝重:“可能会留疤。”
“清风,”李歆若闻言掀开帘幔,瞳目流离,眸光灼灼看向李宸若,黛眉紧蹙:“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欧阳清风无奈的摇摇头,收起了玩世不恭,很是谨慎的颔首道:“没有。”
“歆若,”李宸若握住李歆若冰凉的双手,眉宇间透着风轻云淡:“凡事岂能尽如人意?”
“先按着药方服药,有些伤日子久了也可自愈。”欧阳清风嘱咐道,抬头见窗外天色已晚,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送你出去。”李歆若本想趁机再问些其他事情,却被欧阳清风一口回绝,径自一人退了出去。
“陛下,药熬好了。”一个样貌普通的侍女走进内殿,双手托着药碗,躬身向着李歆若行礼。
“给朕吧,”李歆若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蓦然开口:“你们都退下。”
“是。”众人领命退去,李歆若轻轻搅动药碗,脸垂的很低,睫羽微动,看不清是何表情,但李宸若却察觉到李歆若周身隐隐的怒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左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李宸若出声安慰,温润和煦。
“可是,”李歆若果真在生气,将药碗放在一旁,霍然抬眉,眸中尽是痛惜:“皇兄如此风华绝代……”
武功绝世的倾城太子,现今沦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甚至连那风华绝代的容颜也已尽毁,自己心中如何能不痛?
李宸若闻言,轻轻牵起李歆若冷若冰雪的双手,面上依旧不悲不喜:“徒然风华,何曾绝代?”
短短的八个字,却道出一份他人难以企及的心境,这便是李宸若,即使没有皇族的血脉,即便没有绝世的武功,即使没有绝代的容颜,依旧淡雅如月、风姿若雪,好言柔声劝慰自己,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你在意吗?”李宸若眸光似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带着期待看向李歆若:“血脉不纯、武功尽失、容颜已毁。”
“怎会?”脱口而出,不曾带一丝犹豫,李歆若宛然一笑,伸手再次端起药碗。
“祈颜泽的腿……”李宸若径自接过药碗,不愿假手他人,转而饮下,清冷的眉间隐隐带着些许忧虑。
“此事到底因我而起,”李歆若微微叹气,声音不高却毋庸置疑:“我会倾尽一切,让他重新行走于世。”
“记忆中,你还是那个处处被人欺辱,不甚合群的小丫头。”李宸若剑眉微扬,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风霜战乱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愈加出色,绚丽、夺目、逼人。
“可如今,你都贵为一国之主,歆若……”李宸若的声音中带着惋惜、无奈、歆慕,复杂到闻者伤悲。
“皇兄,即使我已为天子,可在你眼中,我不还是那个不甚合群的小丫头吗?”李歆若笑的很释然。
卸下了所有的责任与担当,拥进李宸若和煦温暖的怀中,贪婪的吸允着熟悉却又疏离的桃香,一如小时候般撒娇道:“皇兄,桃香还是那么袭人。”
坚强了许久好疲惫,真的好想抱着爱的人安心睡去,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横绝。
那一刻李宸若与李歆若相拥而笑,眼角眉梢皆洋溢着一种从未在二人面庞上出现过的情愫,叫做幸福。
南唐 翔宇殿
夜色沉暗,过了子时之后,竟飘起了淅沥的小雨,李歆若正埋头批阅奏折,忽然一阵寒风起,落日闪身进了翔宇殿。
“属下参见主上,”单膝跪地,落日躬身禀报:“先帝滞留永夜,是曾与永夜城主相约,以己身向永夜城主换取精厥。”
“精厥?”李歆若闻言黛眉微蹙,浅转如水的瞳目之中尽是疑惑,朱唇轻启:“这么说,皇兄面上的伤,也与永夜城主有关?”
“确有此事。”落日微微颔首:“经查,毁掉面容,是永夜城主允许先帝离开永夜城的条件。”
原来如此,李歆若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灼热如火,似乎随时都会伴随着李歆若心中的怒意,喷涌而出。
无论是何理由,自己都无法容忍,皇兄受到半分伤害。
“还有,关于琅琊阁一事,陛下是否要向天下人解释?”落日心底暗暗思忖,琅琊暗卫虽然遍布天下,与此相对树敌颇多,且多为权贵氏族,自从李歆若琅琊阁主的身份公之于众之后,李歆若的威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解释?”李歆若眼若秋波婉转,却宛然一笑:“解释什么?琅琊阁之前的所作所为皆是先任阁主所为,而自从朕任之后,琅琊阁改弦更张,再也不曾赚取过不义之财……”
“谁信?”话至此处,落日才发觉政治远比江湖更为复杂,即使琅琊阁之前的罪责与主上毫无关系,可这样的事实,似乎更像是一个推脱的借口。
“主上背负这样的罪行,属下实在……”落日颇显犹豫,最终还是将“于心不忍”四字吞了下去。
“这次永夜之围,想必众人多数有所负伤,”李歆若知道永夜脱险,虽有十二琅琊断后,却也决计不可能全身而退:“让大家稍作休整,近期除了情报组织,其他活动全部停下来。”
“是。”落日躬身领命,正欲退去,抬眉时却见李歆若欲言又止,脚步随之停留。
“落日,你有没有想过,过正常人的生活?”李歆若很少用如此柔和的语气开口,落日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开口,却听见李歆若接着道:“从我接手琅琊阁那一天起,就有心让你们洗白,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
李歆若微微停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准备,解散琅琊阁。”
“主上?”落日瞬间双眸圆瞪,琅琊阁可是天下间最大的刺杀组织与情报组织,多少人求之不得,李歆若却想将其解散。
“你我都知晓,琅琊阁杀手多数皆是被逼无奈,而且,没有人愿意一辈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李歆若早知落日定会反驳,声音从容冷绝:“这么多年的杀戮仇恨,大家早就倦了。”
“但如今局势紧张,琅琊阁的存在,即使无法抵挡千军万马,也可为主上尽一份力。”落日连忙开口,严明当前的形势。
“涉及权力,永无宁日,”李歆若面色淡然如水,心中却看得比谁都透彻,站立在权力的风口浪尖,什么时候都是众矢之的,不会有一刻改变。
“既然琅琊阁已经曝光,我想就此让大家离开,也算偿还众人这两年来,为我舍生忘死。”
“属下恳请主上,再作考虑。”落日单膝跪地,言语间真真切切:“冷血无情的刺客,离开刀剑该如何生存?”
李歆若沉默不语,却并未改变心中所想,刺客离开刀剑无法生存是真,可若要依靠刀剑生存,更像是天方夜谭。
“即使,”落日稍稍停顿,开口道:“即使主上执意要将琅琊阁解散,也该问过大家的意思。”
“嗯,”李歆若低眉沉吟,须臾之后,眼眸坚定:“此事就交由你去办,离开或者留下,遵循个人意愿,绝不横加干涉。”
“属下领命。”落日这才躬身退去,心中却是一片仓皇,甚至隐隐察觉到,主上似乎正在做着某种打算。
南唐 朝歌城 欧阳府邸
“夫君,你怎么才回来?”还未进入正厅,欧阳夫人便迎了出来,娇声嗔怪。
“有事?”欧阳清风看向厅内,夜近此时,却灯火通明,似乎有些不对。
“陛下等候你多时了。”欧阳夫人面带敬畏的看向厅内,南帝李歆若一向待人疏离,而此次前来,面色更加凝重,越发吓得众人不敢上前。
“她可真有耐性。”欧阳清风嘴角滑起一丝调侃,这几日自己称病不朝,刚刚还去探访了几位红粉知己,如今已经夜深雾重,不曾想李歆若竟还候在府邸。
“陛下。”欧阳夫人见欧阳清风如此冒冒失失,紧随着欧阳清风进入厅内,扯着欧阳清风的衣角,示意欧阳清风行礼。
“欧阳夫人切勿担忧,朕与清风也算得上是知己,此次前来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些往事。”李歆若宛然一笑,欧阳夫人这才带着迟疑,缓缓退去。
“她是个不错的妻子,”李歆若眸中带着赞许之意:“宜室宜家。”
“自是本人的福气。”欧阳清风径自在李歆若身旁落座,随手拿起茶杯,径自倒了一杯茶,清香旖旎,却是雨前龙井。
“说吧。”李歆若收回眸光,瞳目中灼灼如华,对上欧阳清风玩世不恭的双眸:“肠断天涯,精厥还有祈颜泽。”
“精厥是制作肠断天涯解药的关键,”欧阳清风也不曾隐瞒,缓缓开口:“当日商周之战,你体内的肠断天涯提前复发,李宸若独身去了西晋,以己身换回精厥,并故意布下迷阵,假意被刘氏所杀,不过是希望你能痛下杀手,坐稳皇位。”
“祈颜泽呢?”李歆若翩然抬眉,稍稍停顿,却还是问出了口:“他的腿疾……”
“当日你在商周昏迷不醒,祈颜泽并发西晋、东越,解你之围之时,我就察觉到祈颜泽的腿疾已然恶化,”欧阳清风放下手中的茶杯,面色肃穆:“精厥是根治腿疾的唯一良药,我曾提过,却被祈颜泽拒绝。”
“孩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李歆若稍稍一怔,话语脱口而出。
“是,”欧阳清风显得无比镇定:“身中肠断天涯之人,不能怀孕,否则产子必定九死一生。”
“原来……”李歆若双眸微合,睫羽轻颤,事实竟与自己料想的所差无几。
祈颜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不愿告之自己无法生育的事实,所以选择打掉孩子,并将所有的痛楚一人承担,自己盼望有个孩子,祈颜泽更是期待自己腹中的孩子,自己痛,他,更痛。
“我要去北齐。”李歆若霍然起身,眼角眉梢尽是决然。
“如今局势堪忧,不容你离开南唐一步。”欧阳清风也随即起身,直直的对上李歆若。
“我欠他的,太多太多,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岂能弃他于不顾?”话语间,李歆若死命的捂住胸口,心痛的几欲无法呼吸。
“你可想好了?”欧阳清风青衫微动,面色谨慎,此一去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嗯。”李歆若淡然回眸,碧色的衣衫在夜风中竟显得有些单薄:“朝中文有尹继华,武有南邦,我可以放心离开。”
“如此,”欧阳清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眼角滑过一丝痞色:“能否先让我告别妻儿、拜别父母,收拾点细软?”
“可以。”李歆若开口应允,欧阳清风正欲感叹李歆若总算给自己留了一次面子,不料李歆若不冷不热的补了一句:“正好我也要回宫辞别皇兄。”
“歆若。”欧阳清风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李歆若面色淡然,眉如春山浅黛,步履轻快,在欧阳清风的目送之下离开大厅。
南唐 结漪殿 桃花源
“皇兄。”李歆若踏入桃花源,便见到素衣飘袂,清扬华贵的李宸若一人站在桃花源中,宛如谪仙。
“是来向我辞行的吧?”李宸若温雅清和,眸光却姣如明月。
“嗯。”李歆若的心思一向瞒不过李宸若,这次也不例外:“我要去趟北齐。”
“我知道。”李宸若抬起右手,抚上李歆若微微紧蹙的黛眉,温润浅笑:“你自小便不愿欠别人分毫,北齐之行,你迟早会去。”
“此行过后,我便再也不离开皇兄。”李歆若凝眸仰望,举世无双的瞳目之中,散发出一种从未见过的明媚光彩。
“好。”李宸若微微颔首,玉冠束发,纤尘不染,低眉从腰间卸下从不离身的无穷剑:“带着无穷剑,我也安心。”
“嗯。”李歆若接过无穷剑,剑身竟发出一阵悲鸣,宝剑皆有灵性,定是为主人所弃而感伤。
“歆若,”李宸若温润开口,声音和煦如风:“多加小心,凡是不可太过鲁莽。”
“皇兄,”李歆若收起无穷剑,面上带着郑重,短短四字却许诺一生:“等我,回家。”
李宸若闻言,一向云淡风轻的面庞之上,划出一丝安心的笑意,即使物事全非,可幸好,歆若还在。
那一刻,李歆若清楚的记得,幸福只在咫尺之遥,殊不知,这一别,再见时,却是沧海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