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前行穿过长街,走进了一户人家。那人家里有一对夫妇,见二人进了院门赶紧将他们迎进了屋子。屋里一片简简单单的装饰,只是在墙壁角落里躺着一张琴。琴上布满灰尘,像是很久不曾用过了。看来上曲百姓皆通晓一些音律,此言真理。
那丈夫匆忙将夏嫣引至里屋的榻前,眼中颇带着几分焦急,似乎有什么东西崩塌裂陷,直坠深渊,“夏姑娘,你千万要救我家童儿。”妻子立在身后不远处,虽话语不多,但脸上的焦急比丈夫多了好几分。
夏嫣冲他点点头,让他先不要担心,趋步近了卧榻。
白芯蕊立在夏嫣身后,瞥见榻上正躺着一个面容惨白的小男孩,正值垂髻之年。他紧闭双目,看样子已是神志不清,口唇干燥异常,眼球稍微下陷,面颊深凹,从这些表面的症状看来,他便是感染上了村中的瘟疫。
夏嫣忙了一阵,诊脉,观色,望闻问切,倒是一样不少。过了一会,她自榻上立起,静默了一会,转身对旁边的丈夫沉声道,“如今令郎的病症临了晚期,施药已不再有用。只有等他……”夏嫣没有再说下去,但不论谁心中皆是明朗,此小孩命不久矣,只有等他自己没了呼吸了。
闻言,那丈夫猛地一怔,双腿向下一瘫,饱经沧桑的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身子却微微颤抖。身后随即传来妻子哭泣的声音,仿佛夏嫣的一语将她带离了肉体,无尽的昏暗淹来,那一瞬间,是沉沦而绝望。这哀伤几近凄烈,揪的人心头剧痛,让人心如刀绞。
这情这景,不禁刺得白芯蕊双目微酸,不觉竟有两行清泪悄然流下。她不忍再去听这悲凉,抬眸去视身侧的夏嫣。夏嫣始终一声不响,只看得见一双暗沉的眸子,遮挡了所有感情包括痛楚。也许她的哀伤皆沉在了自己的心底,从不为人所知。
过了半晌,耳边传来一股掩着蒙蒙一片凄清的声音,“兄嫂,还要节哀。”
那丈夫从悲伤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深沉的声音中透着丝丝哀伤,“夏姑娘,当初都怪我没有上心,否则早些寻你来此,童儿就不会是这般结果了。”
身后的哭泣声渐渐隐淡了去,白芯蕊瞥过脸去,见那妻子正两眼无神地盯望着榻上的小孩,脸上早已泪痕倾遍。
夏嫣对那丈夫道,“兄嫂一定要注意身体,让令郎也走的安心。你二人无事千万不要靠近卧榻,这瘟疫之症迅猛,勿要自己也传染上。”她自医药箱中又取出了两个细纱棉布的口罩,叫道那位丈夫的手中,道,“记得定要戴在耳上,还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那丈夫低眸望了望手掌上的棉布,脸上滑过一丝无力的痛楚,谢道,“多谢夏姑娘。”
夏嫣取出纸笔,写下一个方子,放在桌上。然后收拾了医药箱,背在肩膀上,对那夫妻二人道,“这方子能延续小儿几日性命,望兄嫂早日去药铺抓来,不用花钱,便记在我的名下即可。”
那丈夫连忙接了过去,俯身相谢,道,“夏姑娘大恩大德,我们夫妻不知如何相报!”
夏嫣眼角舒展开一丝平淡,拂手道,“兄嫂不必言谢,尽快抓来给令郎服下便是。”她望了一眼仍立在榻前的白芯蕊,意思要走了,转而对那夫妻道,“我还有其他病人要去看,兄嫂请留步。”
白芯蕊跟随在夏嫣身后,出了门。那对夫妻坚持送他们出了门外,一直目送着二人在街角消失不见,人前佯装的坚强终于崩溃,缓缓蹲下,各自捶心顿足般抑声痛哭起来。
随在夏嫣的身旁在街上一路前行,白芯蕊忍不住一直回忆着方才的场景,心湖深处仿佛搅起一股湍急而强劲的激流,将缕缕苦痛缠绕成结。平时只见街上的凄惨,竟不曾遇见过如这般突如其来的崩溃。这种感觉,竟让自己如此揪心,无法喘息。
夏嫣瞥见白芯蕊满脸的神情,眸中却是平淡,仿佛她已将所有的哀伤全部抑在了面纱深处。她停下脚步,唤了一声,“白姑娘?”
白芯蕊向前走了几步,被这一声响带回了现实,脸上却依旧凄楚,“怎么了?”
夏嫣幽澈的目光映在刺眼的阳光里,面向白芯蕊,轻轻道,“白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白芯蕊心知其实夏嫣不过是担心自己太过触景生情,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从隐着泪痕的脸上尽力挤出一丝浅淡的笑容,道,“没关系,我正好借此了解一下上曲百姓的病症,好拿出解决之策。”
夏嫣脸上的面纱轻轻飘动了一下,隐约现出两片紧抿的双唇。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便趋步追上白芯蕊的脚步,继续前行,去往下一户人家。
其实白芯蕊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里绝望。也不知如若绝了幻想,她是否还有勇气去寻什么也许就不可能存在的良方。
自己所谓的善堂,又能救助多少百姓呢?在天涯到处,又有多少百姓正在忍受着这般痛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切皆缘因自己无能为力。一切皆缘因自己太多自私,霸占着一个属于天下百姓的男人。
这种苦痛,像染了瘟疫一般,泛滥成灾,让自己的内心无药可治,步步而终。
二人走寻了几户人家,大多已是不治,少数几个还只是感染初期,施与聂大夫近日遣人带来的方子,便可抑症。
待二人从最后一户人家中出来,时已至正午。
夏嫣对白芯蕊道,“白姑娘,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药铺一趟。”
因方才一路所见,此时的白芯蕊眼中种种阴郁低沉,一脸凄楚的神色。虽不知夏嫣为何还要去药铺,但也无心情询问,便道,“好,你先去吧,我回客栈。”
夏嫣略一施礼,从白芯蕊身旁经过去了药铺的方向。而白芯蕊则一直静立在原处,感觉双腿像是灌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般。风吹进眼中微凉,白芯蕊轻轻瞬目,只觉得脸上像是滑落了闪耀着光芒的晶莹。她拂手去拭,一张秀面已经被泪痕占据。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凄然,楚楚难禁。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掺杂着哀恸的哭声,将白芯蕊的心绪从遥远的天际拉回了面前的长街。她回眸一视,见一批人群正向着自己一步一步而来。她赶紧趋步躲开,便见那批人群从身旁慢慢经了过去。看阵势,应是家中死人,要将他抬去了什么地方安葬。
白芯蕊重新戴上棉布,遮住面孔,随在那群人后面,一路跟了过去。最后才知,那群人并非要去什么墓地,而是去了东郊一片荒地。原来这里不知是谁设了一间火场。
她立在火场之内,望着前方一片狰狞烈焰,任冲天热浪仍化不了眼底凄凉。眼前的一片地狱火焰,竟殆尽了所有的生命挣扎。飘来的热气将掩面的棉布逼的不住晃动,只一双清丽的眸子露在外面。那热气将白芯蕊全身萦绕,仿佛一把火焰被无情地丢在她身上,烧了她的衣衫,烧了她的发丝,烧了她的肌肤。一时间四周仿佛只剩下燃烧的声响,将所有人的情绪与呼吸全都掩了去。
竟连白芯蕊自己都不知,她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火场之中不知从何处来了几位僧人,手衔佛珠,面容肃穆,为死者念诵着往生咒,佛音里带来些许平定。
白芯蕊躲在人群后面,观望着那几位虔诚的僧人,脸上的神情在所诵佛经的一字一句中渐渐冰冷,瀑了三尺。
她本便是不信佛之人,佛乃身外之法,如果这佛经真的能够超度亡灵,那他们真的可以安然而去么?生前不能安生,死去在这冗长经文的萦绕下,究竟又有何意义?
上苍若是有好生之德,那这些百姓怎会染上瘟疫?天下的百姓又为何频频死去?好生之德,不过是常人赋予上苍的能力。真正到了此刻,连自己都难以保全,上苍不过只是一片没有感情的天空罢了。
白芯蕊不忍再看下去,抬眸望了一眼所谓的上苍,被火焰烘烤得红透了一片。她躲离了哭泣的人群,躲离了诵经的僧人,径直出了火场。
身后是一片火红的天空,依旧没有任何感情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