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啪”的一声,瞬间周围的一切声响全部静止,风声归于清寂,所有飒飒的煞气此刻彻底消磨在了四周无尽绵长,湿润冰寒的宁谧中。
“这是本小姐给你的教训,下次注意!”
颜儿还想辩争,那女子却已走过身边,清丽脱俗的玉容安静缥缈,叫白芯蕊愣在当场。直到她那背影消失在视线,白芯蕊才猛然醒悟,却只觉脸上生疼。
颜儿随即叫了一声,“你站住!”但那女子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径直绕过御花园,越过小亭,消失在亭后一隅。
白芯蕊恢复第一丝意识之时,脸上是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种力量将冰封的海水缓缓推动,一个接一个的漩涡卷来,夹杂着冰凌的液体逐渐在血脉中奔流,那痛无处不在,铺天盖地地纠缠上来。
“颜儿!”她轻声一唤,似是沉重,却带神伤。
颜儿此时才想起了白芯蕊,忙回眸看她,不由深吸一口气。白芯蕊的脸颊竟出现了五个隐隐的红手印,在那张秀面上如绽开一朵妖艳的花瓣。
她心中思绪万千,忽然目光一寒,掩在袖下的手掌也微微握紧,莫名心中浮出一丝关切,还掺杂着一丝惧怕。
这种怕,无处可道无法可说,悄无声响的盘踞在一处,似有似无,她往心底深埋着不去想,不去想便当没有,却被颤抖的星眸所出卖。
“娘娘?”颜儿抬起手指想去触,却在白芯蕊的脸前停下,看那五个红色的大手印,再加上方才回转的声响,想必白芯蕊遭受的一巴掌并不轻。
白芯蕊自嘴角挤出极轻一笑,面对着一脸仓皇的颜儿,声音淡淡道,“不必担忧,本宫无事。”
颜儿抬了双手紧握着白芯蕊的手臂,眼上却正有那一圈圈闪耀的红线在缓缓生出,指尖不禁微微颤抖。
她心中已分不清何感,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枪剑丛生,扎的骨肉鲜血淋漓。她只能紧紧将主子的手臂握着,似想借此分担她的痛。
“娘娘,奴婢对不起您!如若不是奴婢没用,娘娘也不会被那个人打。”颜儿语气哽咽着,虽刻意压抑得小声,但还是搅得白芯蕊头昏脑胀,而且哭了半天也未见她有停歇的打算。
白芯蕊不由拧眉叹气,只得侧身面对着她,放柔了声音慢慢安抚,“本宫不是说了无事么?颜儿,记住,此事莫要告诉他人。”
颜儿见白芯蕊受了这不白之冤,竟还不计较,真是服了自家主子!可是主子既这么说了,自己亦不能过多说其他,只得回道,“颜儿记住了。”
白芯蕊竟跟无事人一般,脸上若无其事地笑着,“走吧。”她伸手撩开被风吹着缠绕上眼眸的发丝,而后转身向后面走去。
颜儿见主子走错了方向,不由一怔,唤出的声音里还带着未去的抽泣,“娘娘?难道您不去看选妃了?”
“不去了。”白芯蕊停下莲步,却没有回头,“我们回宫吧。”
颜儿看着白芯蕊背离而去的背影,心上却是掩不住的疼痛。她暗自叹了口长气,指尖颤了颤,踯躅良久,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追了上去。
风吹树摇,在阳光下投落的细小光斑随之闪烁,在光辉的照应下一切温柔恬静。光线流离,在白玉石阶上洒落出纷繁的光影,曲曲折折,如梦似幻。
时值戌初,阳光渐渐淡去,换之一幅似佳人羞颜的浅淡红霞。
清心殿畔的疏月阁里,翠竹的叶子伴着风吹遥遥作响。楼阁下各种奇花异草交织的芳香,伴着翠竹的主流香味一齐飘进阁内二人的鼻间,似要迷尽众生。
渐渐地,一声沉闷的人声传来,掩盖了独树一帜的风响,“回禀皇上,卑职已查明假传圣旨之人。”
“谁?!”极其清冷的一声,凝了冰色,隐带一丝迫人的寒意,却一点不配合疏月阁惬意的场景。
“是,是皇贵妃。”
疏月阁外环绕生长的几棵巨木正值参天之势,越过疏月阁的窗棂直刺天穹,投进窗内是一片片暗沉的阴影,恰似座上那人的脸庞。
座上那人正是当今皇上闽皓扬,而对面站立着一人,着一袭青色长袍,身姿修长孤峭,浑身散着凛冽冰寒之气。
正是今日白芯蕊所遇过的那人。
闽皓扬闻言,蕴在眼中的清冷竟比那青衣侍卫的更重。他派人去调查假传圣旨,散播选妃谣言幕后之人,却不料此刻得来的消息竟然是云霓裳!
那个女子是他当初心中所怀疑的人,却是心里万万不想承认的。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就是她,是她一手安排了选妃一事,是她故意将自己灌醉留在了至春宫,是她假装不知,将责任推至于无形。
可她是为了什么?!真的如她所讲,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内心的舒缓?!
“嗯,此事朕知道了,接下来你不必管了。记住,此事定不可宣扬出去!”闽皓扬眸间锋芒细碎,声音却是静凉似水,表现得无动于衷。
“遵命!”
“大臣那边有何动静?”
那青衣侍卫的眸光在斑驳的树影里闪烁了一下,继而唇边发出凛冽的声音,“回皇上,自选妃伊始,大臣已成应和之势,如今在京都内外已是势不可挡。故卑职斗胆劝谏皇上,不得不防新进的宫女和妃子。”
闽皓扬闻言脸上无太大变化,只颔了首,知他意是劝自己要干涉选妃一事,莫再不闻不问,以防奸人潜进。
“嗯,此事朕心中有数。”闽皓扬低眸思忖片刻,又抬起微垂的头颅,轻声对那人道,“听闻你今日来时经过了凤阙宫?”
那青衣侍卫身子微微一颤动,很显然是怔住了神情,不过他还是回的迅速,“是。”他没有料及皇上处在深宫之内,竟连自己进来的线路都了如指掌,真不愧为当今皇上,青辕楼幕后之首。
闽皓扬表情微微变化了些,连语气都趋近柔和,“见到皇后了么?”
他知自己因纷乱朝事已多日不曾去过凤阙宫,如今加之选妃颇为不顺,实在纠缠在身,脱离不开。不过他很想抽出空暇去看看白芯蕊,但一直未曾兑现。
“回皇上,卑职来时确是遇见皇后娘娘,只施了礼,并未过多逗留。”那青衣侍卫只知朝事,根本不晓后宫纷乱,更不知皇上与皇后之间的恩恩怨怨,故回答的平淡,无任何情绪掺杂其中。
闽皓扬颔了首,眸中平淡似水,没有半丝波澜。他默了片刻,继而吩咐道,“嗯,你去吧,记住暗中行动,切莫暴露了行踪。”
“是,皇上!”
声音落罢,偌大的楼阁内便已余一人。
帐帘大开,冷风夹着阁外的暖意扑入,吹拂茶盏上的蒸腾热气,满帐溢绕起幽幽茶香。闽皓扬细细看着墙壁上的描画,目色悠深静睿。
那画上所描乃一位斜倚在石上的佳人,五官灵动,容颜娇美,气韵既如兰清雅绝俗,又如梅顽强刚烈,身着的红裙似火一般迤逦绵延,瑰丽之处凤吐流苏犹难媲美。想那画师必然是情痴之人,笔下线条流畅且自然,一墨一滴,倾心绘注下,画中人栩栩如生。
她背后激荡起一层白色的瀑布,瀑布下正绽放着白色的积雪花瓣,围绕着石头上那孤立的女子,显得脱俗而不可靠近。
闽皓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言,只抿了一口茶。他不由闭上双眸,仿佛画中人正款款走出,走在他的身边,抬手环绕在他的肩膀,然后一直拥抱。
在他睁眼的刹那,原先那双琉璃一般清浅的瞳间迷朦若罩轻雾。半日,他终究是淡淡一笑,转身将那画遗在树木的暗影之中。
翌日,早朝刚下,便自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急召御史大夫华休入清心殿,三卿六部,群臣百官皆在帝宇殿外静候,不准离去。
此事预示,宫中即将会有大事发生。
消息一出,京都百姓哗然,皆纷纷猜忌消息真伪,及京都乃至天下是否会跟着出现什么乱子。
清晨的阳光软软地倾泻在白玉石阶上,一粒粒石因包裹了黄金般的阳光,折射出金子般的丽。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吹散了阳光的温度,吹来晨间的凉意,也吹落了树上的叶,如展开双翅的蝴蝶,悠悠在风中飘曳,静静躺落在地上。
雕栏玉砌的清心殿比亟错落,轻烟薄绕,遍绽奇,气象万千。远远一弯碧池水,晶莹可爱,一位着金黄龙袍的男人正在池边凭栏而立,黑发如缎。那双深邃的茶眸中一晃一晃映着水波,整个人虚幻得如阳光下的薄雪。
他身后立着一位老者,着一袭黑色朝服,一看便知是早朝刚下便被寻来的大臣。正是御史大夫华休。
四下无人,方才交谈的人声亦落下,周围只余淡淡阳光装点,显得池水那么清澈,那么纯然。
闽皓扬看着旖旎池水,又启了齿,打破了宁谧的气氛,“华大人,此事便交予您去宣布了。”
其后的华休立即拱手回道,“请皇上放心!”
华休历御史大夫一职,身肩下达皇帝诏令之务。故此闽皓扬将诏令交予他手,亦看在他在朝上的德高望重。
不知自何处走近一人,正是太监总管王庭安。他将一张圣旨递上前,对华休一示意,被他接过了圣旨。后他又退下,若风一般不留丝毫痕迹。
华休将圣旨紧紧收好,静候闽皓扬接下来的命令。
“华大人,你先去吧。”
“是!皇上。”
华休领了旨意,抬着不太听使唤的步子出了清心殿。一路上,他心中喟然,不知皇上此举是否真的能对如今这天下之势推波助澜。
待他回去了帝宇殿,早在殿门外等候的群臣百官已肃穆半晌,见了他,脸上终于有了丝释然的神情。
“华大人!华大人!……”
华休在石阶上立定,环视了眼阶下百官,正了正脸色后,沉然道,“群臣接旨。”群臣怔住,清醒过来时立即纷纷跪地,声音震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感新朝初立,才稀士缺,另选妃既兴,宫内守备亦乏,故同开科举广纳贤才,招令宫中守卫,即今日起,两同行。钦此。”
群臣骇然,科举一般在春秋两季,分别为春闱和秋闱,可如今是六月,距离八月的秋闱还有两月,怎突然提前进行科举?!
不过谁都知皇上的脾气,不敢过多言语,只山呼道,“皇上英明……”
至此,诏令下达,兴夏闱,举都试,天下才士皆可参加,不论旧身,勿管卑贱,广纳贤才,为天下命。
消息传至天下,门窗书生无不欢呼雀跃。
时值六月时节,水暖夏盛。
京都的翠轩阁里,客人穿梭如织,行走东西,往来南北,既有商贾侠客,亦有名士鸿儒。正是都试时节,各州士子齐聚天都,登科应试,一时风华云集。
这次的科举被称作夏闱,此时还未开试,翠轩阁里客人书生却是比肩不断,锦衣雕鞍,笑语倜傥,几乎比金科放榜还要热闹非凡。
正有一男子坐在后面,着一身儒雅的月白长衫,头发束的整齐,黑衣干净利索,朗眉星目,俊美依旧,表情却是一贯的万年寒冰。
他只抿茶不语,不看那些谈论说话的士子,亦对他们的讨论内容不发表任何观点,似丝毫不感兴趣。
待大家纷纷坐下,一位着浅蓝长袍的弱冠之人先咳了一声,而后立起,开启了话题,“在下渝州尹参,有幸于此见过大家,乃吾之荣幸!”
假意寒暄了几句,他举着酒盏列在面前,对众人道,“来,借此良机,在下敬各位同僚一杯,祝愿大家皆可金榜题名!”
众人欢呼纷纷立起,“齐刷刷”一片响彻内外,“来,敬!……”
唯独那着月白长衫的男子岿然不动,闭目悠然,似是不屑同他人为伍一般。他嘴角冷冷一扬,心中哼了一声,谁不想自己得了状元,如今还在此假意奉承他人,说什么祝他人金榜题名,简直实实在在一名伪君子。
众人饮罢,纷纷坐下,谁人皆未发现不远处还有无动于衷的他。
那位来自渝州名唤尹参的男子将空无一物的酒盏放在桌上,却不曾坐下,而继续道,“不知各位来自哪里?”
一白衣黄衫的男子立起,含笑拱手,“在下云州李凝常。”
“在下扬州杨燕南。”……
众人纷纷介绍,皆是同年参试应考,士子们呼朋引伴,落座品酒。
应试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轻人,自负诗书满腹,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越说越是喧闹,推杯换盏之间,不乏有指责和喟叹之音。
“不知大家可有听闻,当今皇上开科举是为了压制后宫之势?”那扬州杨燕南扬了眉毛,手里把玩着桌上的酒盏,但是没有再饮。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传言当今皇贵妃可不是普通嫔妃,想当年皇上还是腾王之际,迫于压力出了京都,又恰时上一任皇帝猝死,便是由皇贵妃暂时掌了朝政,看来亦是个武则天!”
说话那人是云州李凝常,而待他刚语罢,身边一人便瞪了他一眼,随即用手指凑在唇前做出“嘘”的姿势,示意他闭口。他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李兄还要谨慎说话,这里可是京都,小心被宫人听了去,让兄台吃不了兜着走!”
李凝常视他一笑,里边似有嘲讽之意。他举起满酒的酒盏仰面一饮而尽,面色却如常,“这位兄台,在下李凝常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庸才,此次进京全属当今皇上垂青。在下一言若真此入了皇上的耳,那在下可有很多话还要说!”
看来此人并非伪君子酸书生,而是一位确确实实以天下事为己任的才士!
那穿月白长衫的男子落了酒盏,闻言不禁用眼神扫过了李凝常,只见他脸上静澜,丝毫不为方才他人的劝解而动容,举止间有一种潇洒的气质,看上去似学富五车,文蕴高深。
那人淡淡一笑,恰巧李凝常侧了脸,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神。他抬起酒盏,做出敬酒的姿势,含笑饮尽。
李凝常却顿时怔住,而后应和浅笑,举杯敬着饮尽。他不禁对那个不来这里陪大家一起饮酒的男子心生了好奇,但还没有机会去探究一二,另有一股声音入了耳畔,“凝常兄台?”
李凝常回过眸,见众人正望着自己,谁人却不曾发现那位正在不远处独饮的月白长衫男子。“哦,在下失礼,看来是有些醉了。”
众人皆笑,而杨燕南举杯道,“凝常兄,此时离都试还早。依在下看,此刻不如美美醉上一回,这些日子你我也可以安眠。”
“也是。”李凝常举起酒盏,又要敬酒,对说话的杨燕南道,“来,燕南兄,你说的对,你我不枉认识一场,在下敬你一杯!”
杨燕南本是个爱饮酒的主,三年前亦参加过一次科举,但因当时醉酒,上了考场挥笔疾书,对当时的朝政一顿破口大骂。
后因此事,不仅入狱呆了一段时间,且被限制三届不准参加科举考试。当时此事在天下传遍,不过在闽裕薨了之后便无人重提了。后来刑王当政,更未举办科举,至了闵浩扬的天下,他才有机会重新出山入仕。
不过,他除了饮酒这个难弃的嗜好外,文笔颇佳,亦算个不可多得的才子。
“好,在下杨燕南交你这个朋友!”二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大笑着饮罢,却听得另一人沉沉一声笑。
李凝常移眸循去,笑声来自隔壁桌上一位一直未语独自饮酒的男子。
那人正着一身略显破旧的灰白色长衫,脸上胡子拉碴,年纪看似大了众人不少,不知是沧桑还是经历太不寻常。
“不知这位兄台是……”杨燕南素来爱交友,更愿同一些才子惺惺相惜。他见露笑那人面色有暗,看样子亦是个不得志的才人,故想借机寻个亲近。
那人大口灌了一口酒,抬眸注视上杨燕南,声音含探究之意,“你莫非就是三年前轰动一时的杨燕南?!”
杨燕南面上一怔,不料三年过去,那事还有人记得,“正是在下。”他没有多少得意,亦毫无愧疚,如面前人一般的平淡。
那人嘴角一扬,看不出里面包含的情绪,“看来今年来的奇人异士倒不少,连当年的酒鬼都来了。哈哈……”
杨燕南被称作酒鬼也无多少生气,只怔得眉毛紧紧蹙着,上前一拱手,“在下只是个平庸之辈,并非是何奇人异士。请教这位兄台名讳?”
那人一缕头发散落在额间,几欲遮去了他的眼睛。他将盏中残酒饮尽,随之起身,脸上沧桑感犹在,却淡化成一丝敬重,“在下惠州莫子楚。”
“莫子楚?!”不只是杨燕南,连桌上的众人皆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