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蓝的秋天很短,天气转凉不过一个眨眼,仿若白驹过隙,流沙狂泻,等到下一个白昼时陡然发觉,冬天已至。
距离那次和沈逸的不欢而散过去了很久,这期间蔡笑笑不再逼迫云珊拿下他专访。毕竟是媒体人,许多事情无需点破,察言观色下来也只道真是物是人非。
沈逸又如同之前一样,消失在云珊的生活轨迹中,这一次撤走的还包括那些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关怀,就如他说的,并不是非你不可。于是云珊似乎还陷入了一个噩梦中,那就是夜复一夜的梦到沈逸冷冽的容颜,料峭的眼尾,无不在嘲讽她的胸有成竹,讥笑她的自以为是!
她每天都对着镜子进行自我暗示,一面告诉自己沈逸终是放弃了她,一面又不甘心就真的这么断得彻底,断得分明。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系,难道他不曾想过要孩子吗?他当真做得到这般的冷血无情?
她不信,却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契机去打破僵局。云珊摊开手掌,条理分明的掌纹,干净,直白,少了那些细枝末节,一望到底。可在最上面的那条姻缘线处有一道齐口而断的裂缝,是不是这辈子注定了,孤独终老?
接到师兄周怀仁的电话时,云珊正在绞尽脑汁写一个都市情感短文。没办法,她失了沈逸那个大单子,只能任凭蔡笑笑压榨。如今负责专栏的编辑请产假,杂志社本就人少,一个人都得顶几个人用。她还算轻闲的,一个月交两篇文章上去而已,比起那些跑深山旮旯里采访的人实在好太多。
肚子愈渐变大,所幸天冷穿的衣服多遮盖了痕迹,才没让笑笑发现端倪。转了转酸疼的脖颈,她再次错过了下班时间。习惯性的覆上小腹,云珊在心里歉疚,又没有按时进餐,饿着了肚子里的宝贝。
周怀仁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进来,原来是邀请云珊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一整天对着电脑下来,她的头脑有些混沌,还在想着怎么师兄的同学聚会扯到她身上。后来才想起,周怀仁和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同窗之情。只是想不到师兄居然还和那些人保持着联系,听说从毕业后第三年开始就每年都举办一次聚会,刚开始他也是没想去,不过大部分同学都留在了靖蓝,平时工作接触下来发现并无太多间隙,隔阂,于是第二年开始也成了举办人之一。
云珊捏着手机游移不定,将自己的尴尬说出来,大学三年她清冷如常,根本和同学们没交集,去了只怕扫了兴,败了味,她可没忘记自己那时候有多不招人喜爱。况且第四年时就被沈逸强制性的带去了美国,连个毕业证都没有,感觉和那些人之间缺了一种可以维系的媒介,更是衍生出淡淡的自卑。
电话里周怀仁对这些推脱之词只是笑,说其实那些同学们都还记得云珊,这次听说他和她联系上了,便是很盛情的相邀,说是一定要见上一面。
这次云珊不疑有他,以为不过是大家都长大了,成熟了,以为不过是相聚一起缅怀大学的时光。虽然她在期间扮演着几乎是透明人的角色,可至少还是有些戏份,终是不愿再拂了意,点头答应。
时间就定在这周六,周怀仁最后说那天会开车去接她,云珊想来也需要一个熟人为自己壮胆,遂再次应允。
周六那天的天气并不好,甚至说得上很坏。头一天的天气预报说,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将降温十到十五度不等,建议着厚外套。
到底是女人,心思总归是不喜被人看低。她不知道晓得她嫁入豪门的有多少,但该有的面子里子还是想做足。所以云珊从昨晚开始就在捣鼓衣柜里可以穿得出去的衣服,可惜少之又少。在试了N件之后,她挫败的仰躺在床上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从大宅的衣柜里那几件高档货走。
最后她选择了一条深紫色的针织长裙,上面是雕花的镂空花式,简约大气,更重要的是看不出她曲线的异样。外面再罩一件立领的双排扣白色薄棉衣,这样一来,扣上扣子是干练沉稳的白领丽人,脱下外套是神秘高贵的雅致佳人。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现自己的品味似乎在和沈逸在一起时提高了不少。以前每次穿以前都会问他好不好看,好看时他会由衷的夸赞,一般时便会主动给她搭配衣服,然后两人都会眼前一亮。有时候云珊甚至打趣说,以后他要离开沈氏了,还可以去做造型师,保证火!
最近总会想起以前的片段,她当初以为自己可以做得到放下的决心日渐被消磨,浮生如梦,原来她从不曾忘记分毫。
回忆如糖,日日哀殇。
钻进周怀仁的车里,单身男人的气息浓烈呛人。车后座乱七八糟,几乎无法坐人,车厢里开着暖气,温热沉闷还掺杂着一些人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汗臭味。云珊不动声色的蹙眉,却在他看过来时很快掩饰过去,露出得体的微笑。
她这段时间孕吐加剧,此刻强忍着欲呕的感觉,只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庆幸的是只熬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华辰,云珊立刻打开车门,飞快的问了包厢号后,再也忍不住冲进了女厕。
差不多把中午吃的都吐了出来,她双手在洗手池上撑成A字型,看着镜子里花了的妆容和乱了的鬓发,无声的苦笑。一声轻叹逸出红唇,她从包里拿出粉扑补妆,下一刻,又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清秀丽人。
此刻,她才终于承认,经过这么多年,往时那个目空一切,清高冷傲的云珊早已不复存在。她终究被生活磨了棱角,折了韧骨,学会妥协。因为在她答应参加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竟是,如果沈逸不肯接受她及孩子,那么她就得靠自己赚钱,而这次的同学会或许是个好机会,多一点人脉,总是好事。
存在银行里的那笔巨款,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低贱了自己的人格。
人总是这样,对自己在乎的人残忍,却对不在乎的人热情。她宁肯低三下四去求别人,也不想被沈家看扁。
出来的时候意外看到等在门口的师兄,他摸着头憨笑,说华辰太大怕她找不到地方。云珊心里滑过暖流,这个人是真正的关心自己,所以咽下了心里将说的话,华辰想来都被自己摸遍了,凡事魏展辰的地盘,曾经都是方嘉的第二个家。
推开包厢门,里面的热闹在这一秒静止,却没超过五秒。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上来亲切的打招呼,握手外加拥抱。云珊木然又机械的回应,标准的六颗牙,笑得脸差点僵掉。她趁着寒暄的时候将每个人都扫视了一遍,悲哀的发现想不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更是觉得每个人在她眼里都是陌生人。
包间很大,餐厅和客厅被红木暗纹屏风隔开。客厅里摆着一张长沙发和几张短沙发,透明的玻璃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食,瓜子花生果盘必不可少。靠近餐厅的一角摆着一张麻将桌,上面已然开打。礼貌性的寒暄过来,包厢又恢复了生气,之前在干吗的人接着干吗。聊天的,打牌的,嗑瓜子的,唱歌的,互拥着跳舞的,人生百态,一一上演。
周怀仁进包厢没多久就被一伙人抓去打牌,于是只剩云珊一个人孤零零,光秃秃的站在一角,显得尴尬又清冷。这样的气氛没维持太久,很快就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招呼云珊坐到沙发这边来。
这些女人或丰腴,或纤细,或干练,或玲珑,身形各异,唯一的共同点便都是浓妆,看不出年龄。她们的表情掩在烟熏的阴影里看不通透,宽厚的红唇笑声尖细,略显轻佻之意。云珊坐进她们让出的位置上,笑得礼貌疏离,手居然紧张的不知道往哪放。倏尔发现自己在这群调笑轻浮的衣香鬓影里,生涩得恼人!
云珊想她真的不怪这些人,毕竟没有共同话题,所以在和她们聊到第三句时就将话题引到沈家身上,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不过在心底喟叹,原来早就人尽皆知。
“所以说前段时间的报道都是真的咯?”一道清越的女声在云珊的耳畔响起,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嗯?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哎哟,大家都是女人,你就别再装了。男人嘛,有几个是好东西,是不是?”依旧是那道声音,说完还不忘问周围的女人,很满意的得到一致认同。
看来想装傻是不行了,云珊只能附和着微笑,“也是,不过只要晓得回家,总还是有救不是。”她知道前段时间沈逸的花边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再瞒下去就真的是装了,索性丢了句模凌两可的话,存心想要人猜不透。哪晓得偏偏越想瞒着的事,越瞒不住,“这么说你们没离婚?”
“谁告诉你我们离婚了。”
“噢,我一个表亲的女儿在民政局工作,无意中知道我和你是同学,就说了这件事,那天正好是她办理的。”
云珊看着一伙人等着看好戏,听真相的表情,如鲠在喉。她忽然开始想这些人如此热情的邀请自己来参加聚会的目的性,她想笑着混过去,无果。正巧这时开始上菜了,总算化解了她此时的僵局。
饭桌上她依旧和这些人坐一起,不过她们很识大体的不再追究,每个人眼底都是了然,反倒显得云珊的矫揉造作。她以喝酒过敏为由挡掉了欲倒进杯里的酒水,想来也是第一次参加,那些人没太勉强,合作得奉上果汁。
酒过三巡,两桌人都是微醺,云珊借口出去透气,想躲掉她们开始互相刺探近况,比较的‘环节’。她坐在马桶盖上寻思着该以何种理由离开,不想再次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哎,我说,你这次算是失策吧。平白弄了她过来坏气氛,半点儿好处都没捞到。”
“还不是我家那个没用的东西。知道她和我是同学后,就非要我利用这层关系,引荐给她老公。谁晓得真离婚了,这下我回去指不定又是一番吵闹。”
“不过说起来,那时候她一声不吭的退学,走得悄无声息,还以为没钱交学费。结果哪知道居然这么有心计傍上了沈家大少爷,听说她手段高得很呢。”
“这有什么奇怪,向她这种乡下来的,哪个不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看,现在还不是报应,被人甩了,搞不好还拿了封口费不准说离婚的事,到头来还得成全沈少情深意重的美名。”
“你怎么知道。沈少前段时间不是和现在挺火的女星勾搭上了,早就花名在外了。”
“也对,那刚刚她干吗不承认?”
“你要是和你老公离婚了,你会大肆宣扬吗?傻!况且怎么说都是沈太太,现在外界还不知道这事,此时不利用这头衔多招摇,以后就晚了。”
“哈哈哈,是是。我一想到她刚刚那五颜六色的脸就想笑,她一定没想到我知道这事,还当场戳穿了她。”
“你可真坏!哎,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清高样,自以为有多了不起。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把人放在眼里,想不到现在还是这样,都被人踹了也不晓得摆低姿态,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我看哪,你是还记着当初你那前男友给她递过情书的事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看她不爽。如今看到她这样,总算解了口气,居然沦落到靠周怀仁,看来沈家真是容不得她了。”
“走吧,等会儿还要转移阵地,这会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嗯,走吧,每年都是吃饭唱歌,没点新意。”
“那你想干吗?”
“听说岚夜有一批不错的美男,不过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
“得了吧你,小心你家那位和你拼命!”
“正好,我看了这么多年,早就腻了!”
谈话说渐去渐远,云珊缓缓的从里面出来,厕所果然是听八卦的好地方。她看着镜子里木然的脸色,终于笑不出来。原来这才是自己被请来的目的,可是她怪不得别人,不是吗?因为她也曾萌生了利用这些人的心思。
这样一个现实的社会,生存下去果然不易。
她忽然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覆上肚子,感受着那里面的温热,企图获取一丝力量,却发觉自己更渴求的从来都是那具坚实温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