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景似逃一般的从东暖阁出来,刚才蕴琼的话让他着实惊了一番,他深深的呼了口气,目光却愈发幽暗。
隐卫王禅这时突然降临到宇文景身边,道:“爷,慕容修求见。”
宇文景看着这漆黑的夜色,心知慕容修选在这个时候见他,无非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早就知道,陈管家被宇文烨的人救走,慕容修一定会沉不住气。这不,他还是主动来到这里了。
“去,把人请到书房。”
宇文景的书房是王府戒备最森严的一处,层层的侍卫和隐卫环绕着,平日里宇文景有什么要事商谈,都是在书房进行。
在书房等候多时的慕容修一听见动静,连忙朝门口望去,宇文景缓缓走进来,外面的太监轻轻地带上了门。
“慕容将军,想清楚了么?”
虽是问句,宇文景却用的是势在必得的语气。
慕容修此刻也不与他虚与委蛇了,因为他知道,宇文景已经牢牢抓住了他的命脉,他只能任他宰割。
“景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陈管家是不是被你的人劫走了?”
宇文景一笑,“你要见见他么?他可是告诉了本王很多慕容将军年轻时的凤流韵事呢!”
“王爷。”慕容修立刻道:“王爷说你的条件吧,老臣一定尽力而为。”
宇文景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夹杂着自信和狂傲,“慕容将军果然是爽快人,本王的条件只有一个,交出你的兵符,然后告老还乡。”
慕容修像是早已预料到的一般,他也笑了,“那王爷也答应老臣两个要求,就当做交换吧。”
“慕容将军但说无妨。”
“一,若是王爷登基,请您对惠贵妃和三皇子网开一面,留下他们的性命;二,我不求我的女儿荣冠后宫,但是请您保证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平平安安。”
宇文景听了慕容修这两个条件,心中不禁想,如若慕容修一开始便为他所用,这个人当真是一个忠心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惠贵妃早已嫁入宫门二十几载,他却依旧把惠贵妃放在了条件的第一位。
宇文景虽无法体会到他爱的有多深刻,却在心底产生了触动。
为了惠贵妃,慕容修这辈子只娶了一个妻子,只有慕容文馨一个女儿。为了惠贵妃,他不惜交出兵符,将他这一生的成就磨灭,隐居乡野。
这样的付出,对于一个把‘情’字放在第一位的人,也许是值得的。
宇文景爽快的答应了下来,“慕容将军放心,你的这两个条件,本王都能做到。”
“王爷,老臣交出了兵符,就对您再无用处了。今日您的承诺,还是要实际点的东西来作证。”
慕容修只怕自己这边交出兵符,那边宇文景就翻脸,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慕容修的要求,宇文景也可以理解,这是人之常情。宇文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样吧,本王将这个保证给你写下来,并盖上本王的印章,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得到了宇文景的亲笔书函,慕容修才算踏实。
终于将那陪伴了自己三十年的兵符解了下来,双手奉送给宇文景。有了这个,慕容修的三十万兵马可以任宇文景调配,
慕容修做事十分干脆利落,在跟宇文景协商好之后,他第二日早朝就向皇帝递交了告老还乡的奏折。
惠贵妃得知这件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气急败坏的捶着桌子,问三皇子,“这是为什么?他不都跟我们说好了,会站在我们这边的么?”
“儿臣也不知,这太突然了。”宇文彻一脸愤恨的说:“我看就是这老东西他害怕了,现在想临阵脱逃。”
惠贵妃厉声喝住了他,“你给闭嘴!都是为了你,全都是为了你这个不争气的逆子!”
“这……这怎么又扯到我身上去了?”宇文彻不以为意的说:“不就是一个慕容修么?走就走,反正咱们还有舅舅呢,舅舅是镇国将军,不比慕容修差。母妃您放心,我早就差人通知了舅舅,他现在正带着大军朝京城赶呢。”
惠贵妃的气终于消了点,对宇文彻道:“这才像话,你啊,以后就要多动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玩儿乐。”
正说着,一个宫女拿了一封信走了进来,“贵妃娘娘,刚才一个小太监送来一封信,说是要您亲启。”
“呈上来。”
拿到信时,惠贵妃心中便大概清楚了,这恐怕是慕容修留给她的,仅管信封上没有署名,什么都没有。
她心一紧,打开信,一章纸上就只有三句话:东窗事发;被逼隐退;最后一句是一个忠告:切勿让惠镇威发动兵变。
惠贵妃一时怒火攻心将那封信撕了个粉碎,不知是气以前的事被人知晓了,还是气慕容修没有实现当初帮宇文彻争天下的诺言。
“母妃,谁的信啊?”
宇文彻还被蒙在鼓里,他哪里知道惠贵妃跟慕容修那段陈年情事?
惠贵妃揉着发痛的额头,道:“是慕容修的,他让我们别去找你舅舅。”
“什么?”宇文彻的脾气一贯是暴躁的,当时他就骂了起来,“这个老东西嘿,他自己当了个缩头乌龟,大不了咱们不要他的帮助了。怎么?舅舅来帮咱们,他也要不让?管得到是挺多!”
“我让你闭嘴!”
惠贵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对这个儿子的纵容,现在把他纵容成了一个无法无天、头脑简单的草包。
不过,惠贵妃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皇帝的四个儿子中宇文烨早已没有希望了,因为他那秽乱宫闱的母亲;剩下三个人里,无论是宇文景还是宇文硕,他们好歹都是从皇后肚子里出来的。一旦皇后做了皇太后,依皇后恨她的程度,还不把她折磨死?
惠贵妃这次是打算背水一战了,现在慕容修走了,她只有用惠镇威的兵马与之抗衡。
想了想,惠贵妃对宇文彻道:“等你舅舅来了京城,让他先按兵不动,听本宫的吩咐。”
就算太医瞒的滴水不漏,从皇帝的脸色和精神,明眼人一看便知,时间不会太久了。就说现在上朝的时候,皇帝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萎靡样子。
各路人也都已经准备好了夺位的准备。
宇文景也已经万事俱备了,该做的都已经做的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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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苏臻来告诉她那个消息后,蕴琼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蕴琼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也会陷入他们的储位之争,更讽刺的是,曾说过要守护他的她,却要在他背后捅一刀子,捅的他猛然发现他们之间不过是梦一场。
跟着宇文景久了,她也学会了防人。就例如对于苏臻的话,虽然那是她的二哥,她也没有全信。
蕴琼那日借着兰殷去找宇文硕的机会,便交代给她让她问问十一,朝堂上宇文景对苍澜国的看法。宇文硕每日都上朝,宇文景若是跟皇上启奏这些事,宇文硕应该都知道的。
她还存着一丝幻想,她还幻想着也许就只是误会,再怎么样,他也不会真的去攻打她的国家。
然而,兰殷带回的消息却让她最后一个期冀也破灭了。
有时,她会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她梦见到了无可奈何地时候,她真的给他下了毒药。他死的时候大睁着双眼,是那么的不甘和愤恨。
醒来之时,她总会满头大汗。尽管这只是梦,还是折磨她不敢睡觉。
苏蕴琼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儿,不管到不到最后一步,她都不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他就像她的生命一样重要,不管他爱她几分,她都爱着他一分不少。
可是,她总是能感受到局势越来越紧张,她若是再不想想办法,又该如何面对苍澜国的百姓,又该如何面对她年迈的父皇和母后?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变故,左右着所有人命运的时刻,都发生在这天。
这天夜里,太医院的人传来消息,说皇帝已经不行了。
宇文景暗中先准备好了兵马,随即,便携着家眷一同进宫。
皇帝躺在承阳宫的榻上,奄奄一息,太医们站在一旁纷纷摇头,束手无策。
蕴琼和宇文景赶到的时候,承阳宫内已经站满了人,以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还有皇子公主们一个个的都哭的跟泪人儿似的。
蕴琼心中冷斥,这样的眼泪,八分假,两分真吧?就像宇文景,他和病榻上这个老人的关系早已不再是单纯的父子,他们渐渐变作了君臣,互相防着,互相算计。
宇文烨见宇文景来了,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低着头默不作声。
蕴琼站在人群里,她紧紧低着头,此刻,她是紧张的,皇帝已经不行了,是不是就该现在宣布储君了?
皇帝病危的消息太突然,万一他选了宇文景做储君,那么,她又该怎样阻止他的杀戮?她又该怎样保护自己的国家?
忽然,病榻上的老皇帝发话了,用虚弱无力的声音道:“景王妃留下,其余人全部出去。”
所有人都将惊讶的目光落在了蕴琼身上,宇文景也不例外。就连蕴琼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指了指自己,“我?”
很快,承阳宫里的所有人都缓缓退出了门外,大家临走时,无一不将目光投向蕴琼。
蕴琼不自禁的望向宇文景,只见宇文景淡定若初,微微跟她点了点头,便和其余人一样退了出去。
承阳宫的窗子紧闭,只有那微弱跳动的烛光,静的诡异。
只见榻上的皇帝跟蕴琼招了招手,蕴琼缓缓走了过去,她跪在榻边,道:“父皇,琼儿在这儿听候吩咐。”
皇帝气若游丝,他的唇边扯出一抹淡笑,道:“从你嫁给老七的那日起,朕就一直观察着你。你公然顶撞惠贵妃,你在朕的寿宴上帮老七解围,甚至,你用徐昭仪和老三的事威胁惠贵妃,朕,全都知道。”
蕴琼大惊,皇帝就是皇帝,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原以为这个皇帝是蒙在鼓里最傻的那个人,原以为他带着绿帽子,傻傻的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背叛。可是,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甚至,连她威胁惠贵妃的事,皇帝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蕴琼慌了,皇帝这是要治她的罪么?她连忙道:“臣妾该死,请父皇治罪。”
皇帝微微摆了摆手,道:“要是朕想治你的罪,又何必等到今日?”
蕴琼听着皇帝的话,有些懵了,她试探着问:“那,父皇的意思是?”
“朕的一生啊,最庆幸的是将北越国的河山治理的如此美好,最悲哀的便是妻离子散,没有一个能说知心话儿的人。后宫妃子、朕的儿女,各个儿都迎合着朕。可朕知道,他们啊,全是为了这个位置罢了。”皇帝布满皱纹的眼角依稀流下一滴泪,他道:“朕年轻时,便是为了江山牺牲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蕴琼知道,皇帝说的是宇文烨的母亲俞妃娘娘,她心中触动颇深,竟也有了一种酸涩的感觉。
蕴琼安慰道:“父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俞妃娘娘会原谅你的。”
“不会,她不会的。”皇帝说起这个似乎十分痛苦,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后,他又接着说道:“俞妃死后,朕便把烨儿送到了南方。表面上是为了告诉那些以文家为首的大臣,朕不要这个儿子了。可朕只有这么做,才能保护烨儿,不让他再被陷害。朕希望烨儿去了南方可以忘记宫里的这一切,朕给了他足够的金银财宝,他只需要做个逍遥皇子就好。可没想到啊,这个傻孩子竟然又回来了。朕对他再用心,却还是让他满心的仇恨,他啊,是回来给俞妃报仇的。”
蕴琼眼眶红了,她没想到皇帝对宇文烨竟然有这样的一番苦心,她以前只知道皇帝不喜见宇文烨。
曾经,蕴琼只以为皇帝讨厌这个儿子;后来知道了俞妃娘娘的事,蕴琼以为皇帝见到这个儿子会勾起以前的伤心事。可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个一国之君身处高位,却依旧是这样的无可奈何,爱子心切,他只想保护这个孩子而已。
“知道朕为何不追究你么?”
蕴琼一惊,微微摇头,却还是提心吊胆的。想想她做的这些,尤其是知道三皇子秽乱宫闱,这可是影响皇帝名誉的事啊,皇帝一个不高兴把她杀了都有可能。
皇帝道:“你别害怕,朕啊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因为你对老七忠心。朕早就有了扶老七上位的打算,因为老七是最有主见和谋略的儿子,更重要的是,老七上位会比朕做得更好,至少,不会有像文家的那种外戚干政。老七娶了你这样的王妃,那是他的福气。”
“父皇……”蕴琼喉尖突然堵得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也许以前,她是这样的,她可以忠心到将命都交给他。可现在,他要对付的那是她的亲人啊,她该怎么继续跟他一条战线支持他?
突然,皇帝又咳了起来,蕴琼慌忙拿手绢放在他嘴边,又是一滩鲜血。
“父皇,您别说了,先歇一会儿吧。”
蕴琼揉着皇帝的胸前,帮他顺气儿。
“让朕说完。”皇帝从被中拿出一个信封,他艰难的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来……来不及拟圣旨了,朕将意愿都写在了这封信上而且盖上了玉玺,你只要当中读出来就行了。”
蕴琼颤着手接过了这个信封,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而已,拿在手中却觉得有千斤重。
这是宇文景的梦想啊,尽管现在蕴琼是矛盾的,可是梦想快要实现的激动还是让她忍不住颤抖。
皇帝拼着最后一口气儿,道:“你要像现在这样,要一直帮着老七走下去,这个位置不好做啊。”
“父皇……臣妾……知道了。”
蕴琼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突如其来的悲伤将她淹没。
皇帝的唇边漾着一丝笑,“朕……该下去向俞妃……谢罪了。”
皇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儿,蕴琼伸手在皇帝的鼻尖探了探,没有一丝气息。
她猛地缩回手,另一只手中拿着那封与遗旨无异的信,脑中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的取出信,迅速的浏览了一番,果然,是传位于七皇子宇文景,另外还写到朕十分喜爱徐昭仪,故令其殉葬。
蕴琼不由得佩服皇帝,就算在死前,都不会放过背叛过他的女人。
蕴琼不由得握紧了那封信,丝丝冷汗浸湿了信纸上的字,她心跳一次次的加快。
最终,她做了一个可怕而又追悔莫及的决定,如果可以让十一皇子宇文硕登基,一来宇文硕的性子比较随和;二来,凭宇文硕对她情谊,他不忍心攻打她的国家,伤害她的。
这么想着,蕴琼拿着那封信走到了蜡烛边,就在这时,承阳宫的门忽然被推开。
蕴琼心跳一滞,连忙将信背到了身后,后来一看进来的只是一个小太监,她才轻轻舒了口气。
“什么事?”
蕴琼绷着脸,尽量不让人看出她的紧张。
小太监道:“王妃娘娘,皇后娘娘让奴才来看看皇上的情况。”
蕴琼顿时做出一副悲戚万分的表情,她低低的说:“你出去通知皇后和众皇子吧,皇上驾崩了。”
“是。”
小太监正欲离开,蕴琼又喊住了他,“等等。”
“王妃娘娘还有何吩咐?”
蕴琼想了想,她道:“你去传皇上口谕,皇上驾崩后,传位于十一皇子宇文硕。”
小太监明显一阵愕然,随即便答应道:“奴才这就去传旨。”
小太监一走,蕴琼便可以腾出这点儿时间将信毁了,这样一来,皇上的口谕公之于众。就算宇文景准备好了兵马,但皇上口谕在先,想他也不会冒着逆旨弑君、被万人指责的风险发动兵变的。
蕴琼知道时间不多了,她深深的望了眼榻上依然归西的皇帝,心中弥漫着自责与抱歉。
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蕴琼将信封放在烛火上,很快,真相就会被销毁,宇文景的梦,也碎了。
突然,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不可能!不可能!”
蕴琼听得出这是宇文烨的声音,她的手一抖,只被烧了一个角落的信便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宇文烨已然带着亲兵站在了她面前,随后进来的便是呜呜泱泱的一大群人。
皇后听见皇帝把皇位传给了宇文硕,终于松了口气。对于宇文烨这样带着亲兵来砸场子的做法,皇后俨然一副皇太后的姿态,道:“八皇子,你还想抗旨不尊吗?新皇登基,哀家可不想拿你开刀!”
“哀家?”宇文烨嗤笑,他讽刺道:“像你这种蛇蝎毒妇,也配做皇太后?”
宇文景一直未作声,没有阻拦宇文烨,亦没有帮衬他。
他的目光一直紧缩在蕴琼身上,一刻都未移开,蕴琼本就心虚,她连忙避开宇文景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
突然,宇文烨指着地上被烧掉一角的信,叫道:“那是什么?”
蕴琼反应过来,连忙蹲身拾起,却还是被宇文烨眼明手快的抢先了一步。
宇文烨将信件拿到手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就连皇后,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那封信。
宇文烨缓缓将信纸从信封中抽出,还好只是烧掉边上的一角,绝大部分的字都看得很清楚。
当他看清了信的内容时,仰天长笑,“哈哈哈,这才是父皇的亲笔写下的遗旨吧?”
“皇……皇上写了什么?”
皇后心中恐怕事情有变,也没了刚才那样的底气。
宇文烨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将皇帝的遗旨读了出来,在场的大臣们一片唏嘘,心道这景王妃唱的是哪出戏?竟然胳膊肘子向外拐,不帮衬着自己的夫君,反倒是帮十一皇子。
宇文烨将信给朝中大臣们传阅,大家很清楚的看见那盖上玉玺的印记。这也是为了向大家证明,此信并非作假,宇文景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皇后心知自己的希望落空,一时间头昏脑涨,直接晕厥了过去。
最后,那封信递到了宇文景手中,他几乎没有看,淡淡的目光从信上一扫而过,随即,缓缓走向蕴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