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杨庭进屋的是皇上,但是,给杨庭包扎的,当然不会是皇上。
白苍狼用药酒洗净了杨庭的伤处,拿一层薄薄的纱布装模做样地给杨庭捆上。根本没有伤到筋骨,这种小伤,她还真没有包扎的经验。
杨庭谢过皇上的恩典,和白苍狼的劳累,没有再留下的理由,只好告辞。
“他还是不愿意你嫁给我?”皇上见杨庭走了,便不浪费一秒钟地凑到了白苍狼面前,将她揽入怀中,这种久违的感觉真好。像是四方远游的疲惫旅人终于踏进了家门,躺在了熟悉的床上,一下子放松下来。皇上偷偷地放缓呼吸,小心地享受着。
“那也不要和他怄气了。他只是喜欢你而已。而且以前更多时候,多亏有他照顾你。其实当年,为你着想,应该把你许配给他。可是现在,我总归是舍不得了,也唯有对不住他了。苍狼……”皇上叫着她的名字,含着笑,好像她的名字是糖一样,含在嘴里能有甜味儿。
“嗯……”白苍狼有些走神的回应,微微抬头。他的唇不知是有意无意,恰好擦过她的耳朵。
白苍狼浑身齐齐一颤,立马就憋红了脸。
见离别四年乍入怀的女人竟然还和新婚时一样地羞怯,皇上难得心情大好地笑出了声。
“苍狼,苍狼,苍狼……”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唇从她的耳际擦到脸颊,从脸颊到嘴角,白苍狼的脸越来越烫,越来越红,终于,她猛地一下站起,而后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孟浪。只好用双手推开他,轻声说道:“皇上,臣妾累了。”
这一声“臣妾”让皇上的脸也微微发烫,他的目光不自主地往下滑,白苍狼伸出双手推他,于是袖口有点微松,还有点微散,露出的胳膊虽然不是雪白无瑕,却是秾瘦合度,还散发一种如同谷物初熟邀君采撷的味道。
白苍狼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她又不是国色天香,一只手臂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不过是,没有了一点砂而已。
但白苍狼,终于还是大窘了。但她抑制着自己所有的情感,让一切尽量趋于平静。所以她只是整理好衣袖,而后起身。
“我去给杨大哥道个歉。皇上,再好好休息下。”白苍狼本想抬脚出门,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俯身帮他把鞋给脱了,扶他到床上休息。倒了一杯茶水,暗中抖落了解药,送到他唇边,看着他喝尽。
心中只想,又是何必呢,不过是药而已,不解又能有多少伤害。也许,这种感受便叫做内疚吧。
杨庭现在的身份是禁卫军头领,所以他的住处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白苍狼推门而入的时候,杨庭在小院中安然而坐,他的面前是一局棋,棋子黑白分明,纵横方寸又如千里,车马炮杀得正酣,对面却没有人。白苍狼在空的位置上坐下,拧眉看向那局棋,却始终没有移动一子。她抬眉看向杨庭,眼中尽是灰败——你摆一局必死之局等我来是什么居心。
“此局名曰千里独行,苍狼,你手握重兵,自然算的上是纵横千里的车。但千里独行,只怕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反倒不如一名小小的卒子。而我不过是一匹处处受制的马罢了。”
“怎样你才肯还给我。”白苍狼举起那只处境堪危的车,沉默地拿掉了对面的一只象。杨大哥从来都是不是一只马,而是一双象,很多人看来象不过是个摆设,但真正的高手都知道象棋为什么要叫做象棋。在你看来,下棋一定要取得将帅首级。但如果我只是要赢你呢,那又有何难。
“一夜春宵如何?”杨庭心里响起的声音让他惊惧不已。他起身拂乱棋局,沉声说道:“你若真想与他一起,就不应该对我朝权势不忘,你他日入朝执政,又怎么与他一处。你若只是缺一个男人,哪个男人不行,偏要招惹这么多是非。你若仅仅是想掌权,皇上他已经是许了你了,待你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天下不都是你的。”
白苍狼弯下腰来,捡起落地的棋子,说道:“我只是想再找个不比他差的男人罢了,至少敢做我的男人。这四年你都不来见我一面,竟然因为他不许你来,你便就不来。我若找一个像你一样的男子,又算什么夫婿?”
“我暂时不会还你,过十日,若你想通了,再来找我。”杨庭蹲下,帮白苍狼捡棋子,看到钻到桌下的一枚棋子,他便伸手过去,正好触到了白苍狼同样伸向这颗棋子的指尖。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闪过,而他还没有做出判断,就已经抓住了白苍狼的手。而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若有来世,我定不相让。哪怕你爱别人爱得死去活来,总好过让我自己后悔得死去活来。”
白苍狼抽回自己的手,直起腰来,将这最后的一枚棋子摆在桌上,用并不高的声音说道:“若有来世,我定不做女子。”
若有来世,我定不做女子。
“说的好极。能做兄弟也是好极。”杨庭有些黯然。有些话不能说,却不得不说,说了还不如不说。
何必来世,昨晚你明明就能阻止,不还是坐视一切发生。说到底,你再如何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最后还只是会默默地站在我这一边。你从小宠我,已成习惯,早就不知,什么叫做阻止,只惯于成全。
白苍狼回到小院时,皇上已经洗漱完了,白苍狼任由丫鬟替她梳妆,看着铜镜中渐渐明晰的女儿形貌,白苍狼的眼神有些空洞。
“叫管七来。”白苍狼似是对丫鬟梳的头并不满意。
管七很快便就来了,她的眼神有些躲闪,白苍狼似乎并没有注意,只吩咐道:“叠嶂髻。”
管七为白苍狼梳头,很是熟练,至少最后插入最后一枝碧玉簪的时候,她看向铜镜中的发髻,冷不丁瞥见白苍狼眼中的杀意。叮……玉簪落地……断成碎玉。管七连忙跪地,说道:“奴婢罪该万死,望将军恕罪。”
“一根簪子而已,不足一死。你去西城静安寺闭门思过吧。暖儿这几日就交给刘妈妈照顾。”
管七也不再哀求,便磕了头,拜辞了白苍狼。
“管七她……”皇上以为白苍狼还在为八年前军营的事情心里膈应,但当时本就是缪误,现在各自婚嫁,将管七遣去也无可厚非,何必让别人骨肉分离。
“管七她从他父身死之后就是暗卫的人,是杨庭布在我身前的棋子。我乐得见她与常何夫妻情好,也懒得将她除去。可她有时候未免太不知进退。常暖也是我义女,放心,我不过敲打她一番而已。”
“方才你出去之时,我已经下诏命京中准备大婚之礼了,这时候旨意应该已经是在路上了。具体的礼仪方面,还是等我们回京后亲自拟定,这才安妥称心。这一次,我还你一个郑重其事绝不亚于任何女人的大婚。”皇上从妆奁里挑出一只墨玉簪,亲手为白苍狼插上。他双手扶在白苍狼肩上,低下颈子将自己也放进铜镜中,镜中两人相顾而笑,于是一室生暖,忽如一夜东风来,三月阳春桃花开。
“苍狼所求,不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白苍狼笑着扶正了发髻上的玉簪,回首握着皇上的手。心道,就算是做戏,那又何妨呢。听说闺房之内有胜于画眉者。当年和他还是夫妻的时候,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就是做戏,做的真些,难道自己就真的能被他再勾了心思不成。就算是做戏,何妨做的真些,就当是弥补下当年的遗憾。
“你我虽不再年轻,但好在我们这辈子还有几十年可活。若是短命,怎么也还有十几年,若是长寿,算算竟然还有好几十年可与你一起。想想,也足以慰此老怀了。此后,江山守成,你再为我生下几个聪慧的孩子,便此生圆满了。”
听皇上在安排着他认为圆满的下半生,白苍狼按着他坐下,一如当年,一梳一梳。指间青丝倾泻,有如流年。白苍狼细细地将的几丝银发藏入发间。白首不相离,君已白首,可叹我不是你的红颜。何其幸运,他的下半生里有她。又是何其不幸,她的下半生渺渺荡荡却悄然之间已将他剔去。
今夜,盂兰盆会。
白苍狼拉着皇上的手,两人便衣而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中。渭城中,地处边塞,没有河。所以放不了河灯,许不了愿,也送不了魂。但盂兰盆会总是要过的。于是,一盏盏孔明灯升向高空,飘飘荡荡,渺渺茫茫,竟然照亮了渭城的整片天空。
“苍狼,你倒是大胆,也不怕起火。”放灯之习早在他还是临王的时候就被禁止了,为了怕灯出问题,引起火灾。
“无妨,糊灯的商铺都命人去看着了,城里也备了好几处水车。一年难得热闹下,何况又是亡人,死者为大。”白苍狼也笑着买下了一盏灯,正在解荷包找铜钱。摊主一拍脑袋,认出了白苍狼,连忙摆手:“哪能收将军的钱,这口饭还是将军赏的啊。”正说着,看到白苍狼身侧的负手男子,脸色一白,猜也猜出来是谁了,急忙间就要下拜。白苍狼偷笑着把他搀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身对皇上笑言道:“你看,你把人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