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岳瞻域,在此对祖宗宗庙起誓,从此时此刻起,到魂飞烟灭为止,绝不再负白苍狼一丝半点。不然……”皇上喘息刚止,便急于对天起誓。这也许是因为他看见了白苍狼眼中含着的泪滴。而这番话正好让她眼中的泪滴滑落,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再说半字。力道大得像是将将他捂死。等她终于松开,本就咳嗽不止的皇上险些没有闭过气去。
“我信你,不必说了……”白苍狼将透红的脸别了过去,任由热泪滑落。她这辈子很少哭,小时候被打狠了哭过,长大后暗恋他偷偷第哭过,后来压抑的哭过,绝望的哭过,委屈的哭过,无非都是为他。这一次的眼泪,是唯一一次不带着血的眼泪,可还是为他吗?白苍狼尝不出渗入嘴角的液体是什么味道。
两人一人咳着,一人哽咽着。
还是皇上先恢复了平静,他将白苍狼的脸扳了回来,叠起自己的袖子,仔细地擦拭着她的泪痕。温柔轻柔,认真专注,一寸肌肤也不放过,像是要把她以前已经不存在的泪痕也一并擦拭去一般。他的表情过于专注,白苍狼不敢睁眼,她怕一睁眼,她就会心虚到跑开。可她怎么舍得跑开。这个男人几乎是她一辈子的意义啊,他第一次这样温柔的,把整个心竟然就放在了她的面前。这让她怎样才好,他的心是一个香喷喷的烫手的山芋。
“我答应你。绝不负你。不管朝廷怎样,不管他人怎样,不管江山怎样,甚至不管你怎样。我,岳瞻域,终不负卿。”
白苍狼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一个字——乱,不是往年的稳健低沉。
“你拉我来厨房做什么?”她在他怀里闷闷地说。
“洗手做羹汤,先遣小狼尝。”白苍狼闷笑着捶打他的胸,她用的力气很小,她想象自己是一只牙齿还未长成的小狼。
两人在一只水盆里净着手,铜盆里的水清亮透彻。白苍狼不曾见过皇上做饭,她不知道他竟然会,虽然做的很是一般。她不厌其烦地教着他。白苍狼敢打赌,她小时候他教她的时候,绝对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白苍狼还敢打赌,和她相比,他绝对是个不太灵光的学生,但却和她小时候一样认真。
两人在厨房里忙碌着,厨房里,是两人的世界,温暖平静而美好。
厨房外,是整个代王府的眼睛,甚至是整个渭城,整个帝国的眼睛。
当一盘盘菜端出厨房时,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其中包括代王府的府吏们,边军的将领们,随帝驾的官员们。
这将是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但皇上与代王两人亲手烹调的菜肴绝不会让别的任何人尝到。
代王府上下很快地弥漫起忙碌而喜庆的气氛。而在边境的另一侧,与渭城相对而立的城里,则是低沉而紧迫的气氛。
短短的一个时辰里,官员们就从府衙里,军营里,大街上,回到了自己的府邸,穿上最为光鲜得体的衣服,纷纷来到了已经张灯结彩的代王府。因为他们都听到了消息,本已取消的生日宴会,将如期举行。
在渭城街头上,章华一手牵着自己的儿子,一手牵着孩子他妈,望向上空被映照得发红的代王府。
男孩问他:“为什么那片星空格外的亮?”
“因为那下面住着最尊贵的男人和最尊贵的女人。”女人代章华答道。
章华却摇头,说道:“不,那是因为今天一个拼搏了十几年的女人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
男孩太小,两个人的话,他都没有听懂,只是呆呆地仰头看向那片发红的天空,觉得很好看,直看到脖子发酸。章华见儿子在揉着脖子,好笑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他想,他真的该离开渭城了。在那片红光下,他看见的是血光之灾。
盛大的筵席上,全是恭贺万岁的称颂。皇上拉着白苍狼的手,一同坐在上位上。纵然什么也没有说,各级官员也已经心中了然。
酒香弥漫,众人都有些醉了。
趁着众人下拜,他侧着头在她耳边轻语:“以后年年我们都能在一起,为你庆祝。”他回过头时,唇瓣擦过了她的耳垂,蓦地一股电流从头到脚,她连心肝都在颤。
我该怎么办?他许下的诺言轻易就攻破了我的防线。
“皇上,你醉了。”她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好像含羞的娇娃,将嫁的新娘。
那一刻,皇上想,无论天下有多少美人,她才是最娇艳的那朵话。
不知酒醉人,还是人醉人。当白苍狼扶着他回房时,皇上感到自己真的是醉得厉害。
当白苍狼扶着他躺在床上,他真的是醉得厉害,一闭眼竟然就睡了过去。
深夜的代王府,如退潮的沙滩,静谧而神秘。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却突然被一大片黑云遮挡。只剩下月亮旁的启明星亮得十分孤独而高傲。
白苍狼吹灭了房里的灯,四周安静地让她心惊。侍卫们,不管是皇上手下的,抑或是她手下的,都各自按令撤到了外围。谁也不敢打扰抑或窥视他们两握手言和的第一夜。
可略微仔细些,便能听到空中有风声,而室内有他均匀的呼吸声。风声乱人心,他的呼吸有让人平静的力量。白苍狼的手放在属于他的宝剑的剑柄上,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手上的汗液浸润了木质的剑柄,显得漆黑乌亮。
一阵风过,很快,更快的是白苍狼手中的剑。
但眨眼间,她的剑便生生定在了半空中。白苍狼揉了揉因突然收力而震痛的虎口,闷声道:“你亲自来了。”
七王爷看了眼显然心不在焉的白苍狼,很快就看向躺在床上的皇上。他睡得很安静。他看向皇上的目光显然称不上善意。但皇上却浑然不知。
白苍狼侧身挡住了七王爷看向床纬的目光,低声道:“我们出去说吧。”这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让她有些不自在。
“等等。”七王爷并没有压低声音,但他的声调本来就偏低,听在白苍狼耳中,有种阴谋的味道。
可他们做的本来不就是阴谋?阴谋阳谋,本就是他白苍狼生于斯长于斯的环境,和她赖以生存的手段。
七王爷在怀中掏出了一块黄绢,白苍狼对这种丝绢极为熟悉,这便是圣旨所用之物。白苍狼从他手中接了过来,黄绢上是他身体的温度,放在鼻尖,有着男人独有的气味。当然还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
白苍狼重新点起了烛火,在跳动的烛火下,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幅黄绢。黄绢并不鲜丽,虽然保存良好,但能看出已经有了至少一两年的寿命。而黄绢上三四行墨字,也早已书就。灯火昏暗,但几行墨字却极为触目惊心。上面写到,朕年过三十,尚无子嗣,未尝无一日不愧于祖宗宗庙,而忧于山川社稷。虽曰不详,但思及一旦无常,岂可置家国于风雨飘摇,则朕之罪益重矣。代王自幼随朕左右,忠良无二,文武兼备,可为不命之臣,可托三尺之孤。朕若不豫,望代王勇担重任,于皇族中择明哲聪睿之子立而辅之,则朕心甚慰,而天下幸甚。
这自然不是皇上亲笔所写,而是白苍狼的。她初习书法,便是以他的字为摹本。本就一脉而成,这几年,她闲了下来笔力突飞猛进。就连白苍狼自己,也不大分得出这到底是谁的字迹。
“我,岳瞻域,终不负卿。”此言在耳。
但她未曾许诺过什么?不是么?
黄绢上暗红的印记,是玉玺所盖。这颗玉玺,却是真的。当初,白苍狼为临王出谋划策,将真做假,自己做出一枚假玉玺,反倒一口咬定废帝手上的是假,更诬陷废帝囚禁慈父。想来恍然隔世。白苍狼先入帝城,这枚真的玉玺便也就落到了她的手上。只有印泥难寻,托七王爷寻觅数月,方才从宫中人不知鬼不觉的偷的一些。
“可有不妥?”他在她耳边说道。
“没有。”
“很好。”七王爷说罢,便向床头走去。
白苍狼怔了一下,赶上前去,可却赶不上他的速度。他立在床头,停了下来,过于匆忙的白苍狼来不及停下,撞在了他的身上。他岿然不动,沉声道:“苍狼,你太过担心他了?”
“他不能在我这里出事。”白苍狼很快便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放心,我只是来取他的私印。”他似乎承认了白苍狼的理由。
白苍狼却得寸进尺,挑开了他的手:“我不许你碰他。”
“难道我该许你碰他吗,苍狼?我的妻子。”他的话语沉沉,带着压迫,一针见血。白苍狼听了,思索了片刻,终究让开了手。白苍狼想,她看向皇上的眼神中一定有愧意。但七王爷却从她的眼里看见了一种叫做终于如何的轻松。
皇上所佩私印不可尽数,往往随心所欲,只有衣帽司的掌事那里才有记录。私印盖在了黄绢的右侧,白苍狼在下面写上了这一天的日期。这份所谓的圣旨才真正有了效力。白苍狼与七王爷两人等着墨干,有一言,没一语地说着。
“若不是我亲自来呢?”
“那我便就等你到亲自来。在此之前,所有来人,都会死在我的剑下。这件事,天地之间,我不许第三个人知道。”
“你让他睡在你的床上?”七王爷挑眉去看那张床。
“这是我的房间,但那不是我的床。七王爷,似乎对我很不放心。”
“还叫什么七王爷,莫非是生了我的气?”七王爷笑着揽过白苍狼的腰。他做的很自然,白苍狼却略显僵硬。
“公景,实话相告,今夜来的若不是你,那片黄绢会被我投入火中,而我真的会随他回去。我无须骗你。八年来,你冷眼旁观,洞若观火。我对他若是无情,你也不会等到今日。看着我嫁给他,又看着我独自离开。”
七王爷沉默,有些话,他也需要想:“眼睁睁看你嫁他,是不得已。不让你死了这份心,你根本不会看旁人一眼。但在我这边看来,从你签下婚书的那一刻起,你便是我的妻,即便你的人,你的心都暂时不在我这里。”
“山下初遇,我不信你是一见倾心?”我没有姣好的容貌,也不是宜室宜家,足够做一名猎户的媳妇,却还不足以让七王爷惊艳。也许,七王爷接近我,为的是我的身份和我的军队。
“的确不是,我只是慕名而去。组建麒麟骑,以猎户身份做掩饰,一般的人我不会救。但看见你时,我就想起了一个叫做白苍狼的女人,那个叫做白苍狼的女将军我怎么能不救,怎么不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女人。那时,我为你包扎,你连眉头没有皱一下。我就想,以后站在我身边的女人也该与你一般坚韧强大。你年少情热,不知掩饰,轻易就让我看出了你对那个男人的不可抑制的爱恋。那时,我也很年轻,所以我很嫉妒。但我也没有法子,因为我的处境比他更困难,更重要的是,你的心里除了他,连你的大哥杨庭都放不下,怎么容得下我。但你的爱恋,他假装不知。你一时情急,竟然拉了我入局,我不是不欣喜。也是那时,我明了心意,你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人,而不是随人安排,这样很好。局势复杂异常,若是让你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按照你的脾性,一定会拔刀相向。可我也很年轻呐,心想,只要你敢嫁,我便敢娶。管他呢,这样的女人,有什么理由放她走?可惜你给我一个理由,那就是你派人来悔婚了。你只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公景,章华那次去见你,我想,你和他说的话,不仅仅是不愿悔婚,也不仅仅是以向大哥的身分吧?所以,你该知道我不是和你开了一个玩笑。而是因为我已非完璧之身。你说的很有道理。那时,你也年轻。我羞于以*之身嫁你,你也未必能忍下这口气来娶我。当然,悔婚的是我,你再坚持也是无用的。我只想问一句,这八年,你通过章华都做了一些什么?我不希望,你对杨大哥做过一丝半点不利之事。”
七王爷轻笑:“你疑心太重,还能有什么,除了托他帮我看着你点,时不时说些那个男人的坏话。只是,有时候,他不太听话,他总还是希望你好,却不想那个男人可值得一丁点儿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