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苍狼眼见着杨庭微皱着眉头饮下了这杯三季，眼见着杨庭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最后慢慢地倒在地上。白苍狼将杨庭扶起，安置在了自己的屋子里。之后走出了院落，她闭上双目，徐徐地吸入了一口气，觉得今天的空气里的味道很好闻。
白苍狼来到账房，命账房先生们将车载斗量的礼物清单一一装订入册，然后把送礼之人统统打发出府，理由自然是圣驾在府，不宜惊动。
白苍狼出了府门，她来到渭城的城墙上，她去了渭城的军营了。看到自己手下的军队齐整有序，她的心中很是欣慰。她凌晨时候便就接到了宛如失踪的消息，这不是她意料中的结局。她以为宛如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又嫁入皇家，一定舍不得抛下一切，甘受清贫。但这样，很好。这一点，宛如比她强。
最后，她来到章华的店铺，看着往昔少年已经成为一名微微发福的青年掌柜。她不知是该替他庆幸，还是惋惜？那个有着颗七窍玲珑心的少年曾经问过她，要是临王终成大业，而你却已埋骨黄沙了呢？她那时想，那又如何呢，那是我心甘情愿的。八年过去，那种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她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呢？那时她便是死了，也是求仁得仁，无人可怨。而现在她膨胀的欲望，可怕的权欲，以及冷血的心灵，狠毒的手腕，这一切，她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呢？
“呦，白将军，请上座。我们章掌柜马上就来。”小二活络地招呼着。
白苍狼摇摇手示意不必了，转身走了出去。还未走出街口，章华已经追了上来。他甚至有些急切地抓住了白苍狼的衣袖。白苍狼回头，那一记眼神中的狠厉让章华浑身如同冰水浇下，猛地一震，松开了手。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本王换个问法，杨大哥他告诉你什么了？”
章华看着这个他好像忽然就不认识的白苍狼，最终顶不住她眼神中的寒意，低下了头，喃喃说道：“他只是叫我赶紧走，并没有说别的。我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他让你走，你却不走！他让你走，自己早上还敢喝我的茶。看来，你们一个个都大着胆子，以为我不会下狠手。”
“将军连陛下都不怕，又有什么不敢或者不能对我们下手的？但毕竟几年风雨走来，我们扪心自问，与将军即便不是肝胆相照，冰心在于玉壶，至少是惺惺相惜，勉强也算个知己。所以还是斗胆赌一次，拿性命赌白将军还是往日的白将军——那个会在我杀了人后还替我开脱，那个会直闯宫门保他性命的白苍狼。”章华稳下心神，极力劝着白苍狼。他即便不知白苍狼要做什么，但一定是事关重大又极为凶险之事。
白苍狼听了，却答非所问地回答道：“有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更狠毒。是赔了自己性命也要去做，还是拿很多无辜人的性命也要去做？”
章华定了定，答道：“也许是，毁了最在乎的人一生，也要去做。”
白苍狼又一次文不对题：“你或许也知道了。杨大哥相中了京中一名女子，他说回去便就下聘。他偏就那么自信，人家姑娘都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却敢笃定她一定会嫁给他，并且好好陪他一生。杨大哥怎么就能这般笃定？”她似在感慨，似在探寻。
“不是杨大哥太过笃定。而是真的认定了一个人，想在一起本就没有那么困难，只有心中犹豫不定的人才会走起来格外艰难。”
“我的事，你管不了，更管不起。”
白苍狼重新回到了王府中，没想到一进王府大门，便就看见皇上倚在照壁上，对着她，在阳光下，竟然笑意暖暖。这样的笑意，有着穿越时光的力量，忽然就让她一下子回到八年前，甚至十年前，甚至十八年年前。
是他负了心，还是她一意孤行。若是真的认定了，本是没有那么困难的。所以她八年前得偿所愿甚至喜出望外地嫁给了他。若是犹豫不定，便会格外艰难。所以她四年前北上边境，将一切抛在脑后。他并没有变，对她兴许没有那么好，也绝对没有那么坏，只是她的欲望膨胀了。而现在她的欲望膨胀得有些吓人，这不，已经吓到了章华了。
见她回来，皇上再自然不过地牵过了她的手，不管她一身戎装实在不够温馨浪漫。他的笑意很暖，他的手却很冷。白苍狼本想扯开他的手，在触摸到这一份萧冷后，却没了动静。他的手怎么这么冷，他的手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他将她牵到了厨房，王府的厨房中有几十名厨子，纷纷避让。白苍狼的脑海中想的始终却都是，他的手怎么一直都是这么冷，怎么都暖不回来呢？他的手一直这么冷，让她怎么放手。
感觉到身边白苍狼多日来首次的温顺乖觉，像是把刺都收起来的刺猬，皇上不禁让手握的更紧了一些。她的手比一般女人都大，比他的小一截，握在手里很舒服，而且很温暖。那股暖意，从十指可以一路透到心里去，再从心中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就这样，两个人到了厨房，立定了却迟迟没有松开手。一个想感动对方，挽回一段感情，即便不能挽回也要珍藏此时美好时光。一个告诉自己，既然我不能说服自己，也许他能说服我呢，不管如何，伤害之前又何妨有点儿甜蜜。
“其实，你提了种种条件，却根本就不想回帝都，是不是？”男人迟疑到略带颤抖的声音下的心境，白苍狼了然于心。无非就是，想肯定以免抱有不必要的幻想，却又不忍心一把将幻想掐灭。
“宛如走了？”白苍狼问了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又接着说道：“我说过，给我皇后之位，我便就可以回。怎么，你似乎却是不信？”
“宛如会走，本就是你算计中的事情。我会答应给你后位，也是你算计中的事情。白苍狼，可我从未见你有一丝半点将要动身离开这里的意思。是你算计太多却忘了把你自己算进去，还是你太过淡然以至于根本不屑？”
“我没有收拾行李，是因为都是身外之物不必收拾。我没有安排人手接替我守卫渭城，是因为边军将领都是可以托付之人，我不必过早安排。想走我随时可走。皇上何必如此多心。”
皇上深深看向白苍狼，白苍狼却躲过了他的眼神。不是他太过疑心，而是白苍狼太过反常，一方面作出种种与其他男人之间的纠葛，一方面信誓旦旦说她爱的始终都是他，一方面开出种种条件为难于他，一方面爽快地应允了他。
“为何不敢看我！”
“没有不敢，只是不想而已。”白苍狼干脆将头扭过一边。手却还是握在他的手中。
“白苍狼，你向来做事妥当。步步为营，算计分毫不差，你为了光鲜亮丽地回到帝都，是花了多少心力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我们众人不过是你棋盘上的棋子，都按照你的心意一步步走来。操作人心的手段到了这个登峰造极的地步，白苍狼，朕怕了。你是一头狼，草原上的狼，它的心比人更复杂。”
“是，皇上说的不假，我是算计了宛如，但你不在我算计之内。但我若是说，开始时，我并未料到我会做到这地步，你信不信？是，我是一头狼，草原上的狼，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心机再重，却也算不到自己。开始时，我怎知我会恶毒到这个程度。”
“恶毒！那倒不至于，若是我没有差错的话，废帝，那个男孩，还有宛如，他们现在一家三口已经是团圆了吧。我本是逆天改命，你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我不知，你是否还真的爱我。但我的心，至此，已是明了。白苍狼，这四年来，我知道你一直有一口恶气在胸中。这口恶气不出，你怎能罢休？你离开帝都不久，我就后悔了。但我想，已经负了你，以你的心性，一切都是难以回转的了，我又何苦再去辜负宛如。她本是好好地过着她的日子的，我已经毁了她的过往，总得给她一个未来。退一万步而言，你总能照顾好自己，她却没有你的能力。去城门上送你的时候，我扪心自问，这是否开始时就是一个错误，我本不该把你带到纠葛中来。”
“结果呢？皇上是悔了没有？”
“那时，我想，你若无悔，我便无悔。”
“皇上言重了。拿四年光阴，换得高官厚禄，封侯万里，白苍狼不是傻子，有什么好悔的。”
“其实，仔细论来，在你面前，我一向无秘密可言，不管什么，都说与你听。哪怕是心里最龌龊的角落，也敞开了给你看。可白苍狼，你心里的弯弯绕太多了。便是之前同床而眠，你也是小心翼翼地只把想让我看见的一面展露出来。记得么？你为救宛如落水重病在床，我将你错认当做宛如，当时你明明是心寒了，明明是生气了，明明是重病在床，明明都呕出了血来，却强压着自己问，我能不能不走。白苍狼你太过委屈，那样的委屈你是怎样经受过来的。我后来想起，简直触目惊心。那样的情景，烛光昏黄，你的脸色比素色的床幔更白。我本是不想走的，你心中流血漂橹，就算我再牵挂宛如也是不应该走的。你昏睡过去时，我该是握住你手的人，你醒来，我该是你第一个看见的人。可我没有做到，一半是因为我想要去见宛如，别后生死茫茫，我不能不念。一半却是因为愧于见你，你忍辱负重，强笑相迎，反倒让我不敢与你深谈，甚至不敢久处一室之中。那时我宁愿你会哭……”
“你焉知我没有哭，只是没有当着你的面罢了。”白苍狼冷冷插言道。她从来不以为，她在皇上心中没有地位，只是没有宛如那么高罢了。
“你不是那样的女人。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后来，我问你，你能不能纡尊降贵做个贵妃。那时你已经是心中不愿，却还是应了，甚至愿意帮我去劝服母后，条件是将常何留在身边。关于此事，母后后来与我论及，说她当时恨我无用，好好的媳妇却被我逼得宁可相信身边的侍卫也不愿信自家的夫君。我得到了你的应允，才去见了宛如，可她为了让我知难而退，提出了不可纳妃的要求。”
“若是我那时没有提出将常何留在身边的要求，只一味地委曲求全，你是否就不会答应她？”
“也许吧。那时我想，即便进宫，你也不忘为自己留条后路，想必，不管怎样，你都将自己的未来打理好。”
“你都已经为了别的女人，逼我让出正宫之位，却还介怀我为自己留条后路，而不是无保留地信任你，是不是也有一些太过了……”白苍狼回顾往事，内心并不如她想象的平静，她替当年的自己不值。
皇上将白苍狼的手握得更紧，她的骨节分明，握在手里像是一副铁打的兵器，握得他自己的手生疼。
“不是介怀。你走之后，我想过，我最想看见的是什么景象。是你依然愿意把我暗暗放在心中，还是相忘于江湖，在你眼中，我不过是山高皇帝远，永不相见便永不相忆。看见你一个人也能活得风生水起，我心中发涩，却也安心了。苍狼，你走之后，我过得并不好。”
“江山，美人，皇上都得了。又有什么好不开怀的？欲求无厌，这是常人的大忌，更是帝王的大忌。诚能见可欲，则思知止以安人。皇上迎我进宫，对于刚刚才得到来之不易的平静的朝廷，又是一轩然大波，其实于国于民，又有何利？皇上夺来了这皇位，总该负上几分责任。皇上大可不必将我的手握得那般紧，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会回帝都，只是希望皇上三思而后行。”
皇上微微松开了她的手，松开她的手时，感觉到两手间微微的缝隙，莫名的心慌。
“你心里还是不愿回。我宁愿你是在怨我……”话还未说完，他便一阵猛咳，听得白苍狼胆战心惊。他只是在咳嗽而已啊，自己为何便就牵肠挂肚。
白苍狼伸手为他顺气，他的咳嗽一时停不下来，只管将她的手又重新捉了回去。
“你真是……”白苍狼不由苦笑，苦笑着，苦笑着，就真的成了苦笑，一路苦到了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