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便就在代王府中住下了。一应公务俱已了结,他却还只是不走。各路人马看在眼中,却不敢提起半个字来。于此同时,白苍狼的“生辰”近了。白苍狼知道,无论皇上能否将她带回皇城,他都要在她生辰后才走的。他说他欠她一个生日,他想要补偿。他欠她的,又何止是一个生日。他还欠她一场婚礼,一个孩子,一段承诺,一颗心。而现在,她都不想索回了。
“怎样你才肯和我走?”
往日里见了他恳切的模样,定然会心花怒放的吧。白苍狼模糊地想着,却记不清当时的自己了。心依然会动,但心已成石,动又能怎样。传说里,有个女子,她的丈夫远离家乡。她登山遥望,日盼夜盼,只盼她的丈夫能出现在视线最远端。她盼着,盼着,人盼老了,心盼凉了。却还是放不下执念,最后化作了那山顶上的一颗顽石,岁岁年年受风霜摧残。她白苍狼也盼了太久了,人还是活的,心却化石,不能回头了。
白苍狼转头望他,笑道:“说起来,也不难办。皇后之位便就够了。”
皇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希望可以看出裂缝与破绽,可她的笑容完美到近乎残忍。
“不然,就算我回去了。你将我何处安放,又将你的这颗心何处安放?”白苍狼指了指他的心口,却不笑了,换上了冷厉的面容。
“那你的那颗心又该何处安放?”
白苍狼的面色又沉了几分,话说出口,便带了几分寒意:“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放?这个不劳陛下担忧。”
“你我皆不是年轻之人,意气之争多是无趣,你便是赢了,又哪里真能落到什么好处。你若是果然在乎那个皇后的位置。我便下旨给你一个东宫皇后的位置。皇宫中空闲宫殿不少,你看中哪处,便拆了几座给你起一座正宫。”
听到皇上的让步,白苍狼心中却没有太大触动。一样东西,你若是盼了太久,争了太久,它真的到来的时候,你却往往没有了开始时预料的欣喜。
“听闻国库这几年量入为出,甚为不易。陛下登基数年,连龙袍也不过是每季两套,花费的银子也是历代皇帝中最少的。甚至有宫里传出话来,说是陛下在某些时候,有时还不得不穿上废帝之前做下的龙袍以撑场面呢。陛下节俭如此,故而帝城数千官员的俸禄四年来没有涨过一次,都不敢口出怨言。再起一座正宫,是多少花费,陛下这是要把臣置于火上么?”白苍狼不领情,反而将白做黑,把皇上的一片苦心说成一个圈套。
四年前一场大战,的确将国库中库银花费一空。皇上刚刚接手时,连帝城官员的俸禄都是东拼西凑,勉强发出的。之后,七王爷犯境,军费花费又是不菲,国库中已经是连老鼠都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白苍狼在渭城大兴土木不计钱粮地建造代王府时,他却是连召见外国使者的大礼服都用的是废帝的。而且这几年他也很少赏赐头面首饰给宛如。
“就算是补偿,又何必用钱呢?”言下之意充满了挑衅,他很缺钱,她却不缺。
这一次的谈话又是不欢而散。
但四天后,户部与工部便受到了皇上的旨意,问询修缮宫殿的费用。皇上只是问询费用,并未下旨修缮,却让户部与工部摸不着头脑。这几年国库吃紧,皇上身为天下表率,一直节俭,这种举动实在奇怪。
与此同时,宛如也收到了白苍狼的信件。每一次她收到白苍狼的信件,都没有什么好事。她知道这是白苍狼的步步为营,而入宫为妃真的是她最终目的么。宛如看完寥寥几字的书信,已经认定自己对于皇上而言,已经是鸡肋般的存在。而这皇后之位于她又何尝不是鸡肋般的存在。她初与皇上成婚时,惊诧忐忑之余,不是没有欢欣。不论过往发生了什么,往后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离不弃,又何尝不是一个人人想望的结局。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她,白苍狼,皇上三个人,在当时,没有一个人看清了皇上的心。
宛如命宫女召见了父亲,从父亲口中,她听到了皇上的旨意。宛父从女儿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端倪,却不敢肯定,更不敢提。他虽然是宛如的父亲,但从皇家纲常来看,他是臣,她是君。礼仪所拘,父女两个好几年也没有说过什么贴己话了。宛如已经不再恨父亲将她嫁给废帝的旧事,看着父亲明显苍老的面容,她的心忽然也就沧桑了。
“我的母亲虽然不过是一个侍妾,她二十多年来对父亲实在没有可以指摘之处。”宛如提起这事,她身边的宦官侍女们纷纷变色。宛如自小寄养在正房夫人名下,当初嫁入皇宫也是用的嫡女的身份。后来虽然有传闻说,宛如是侍妾所出,但无人敢提,甚至无人敢去求证。今日,皇后竟然自己不动神色地提了出来。
宛父听了陡然色变,撩起袍子跪在了地上,口中说道:“臣惶恐,但这宫外道听途说的传言怎么皇后自己也信了?”
宛如命人将父亲扶起,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我虽然糊涂,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连自己是谁生的都不清楚。父亲也不必装糊涂了。我入宫为后,父亲的官升了两级,我再次入宫,父亲又升两级。我母亲是不是也该升升了?”
“我并没有亏待过她。”他府中正室还在,且与他之间,不说*甚笃,至少是相敬如宾。女儿提出“升升”,能怎么升?总不能让他将好好的夫人休了,而且她不也是夫人养大的么,怎么如此忘恩负义。这样想着,宛父的话出口便就带了刺。
“这皇宫之中还可以有两个皇后。父亲这几年来,处处逢迎上意,理当积极响应才是。”皇后说完,整个宫中静得能听见每一个人努力压抑的呼吸声。
还未站稳的宛父,双腿晃了一晃,咬牙说道:“陛下若有此意,臣必率群臣上书明言不可。”
“这倒是不必了。”
宛父见她有送客之意,支楞着两条老腿,便气冲冲地退下了。回到家中,却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把宫中的事情告诉了夫人,夫人本就不甚康健,一气之下,病了数日,竟然就去了。
宛如回府参加葬礼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甚至没有跪拜一下。她不顾满堂吊客的惊诧目光和窃窃私语。她想,她从一个顾忌脸面顾忌名声的女人终于成了一个不管不顾的女人,原来什么都不顾忌的感觉是这样的轻松。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扶起了跪在角落里一身丧服的亲生母亲,温声说道:“母亲,女儿终于能来见你了。女儿什么也不怕了。”
当天夜里,宛如与她那地位低下的母亲同时消失。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同时失去了一妻一妾的宛父在纷纷议论声中,神情恍惚。他回忆过去,突然发现,不论是爱妻或者是宠妾,在他的记忆中,都模糊难辨。他不知道,他是否曾付出过真情。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所感受的伤害来自于他爱女的报复。
在白苍狼“生日”的这日清晨,皇上收到了宛如失踪的快报。他不知道白苍狼收到的消息比他晚,还是比他早。但他莫名地感觉到,这都是白苍狼早就猜好的结局。皇上没有派人去搜寻宛如的踪迹。他不再年轻气盛,总是力图试挽狂澜,他慢慢地接受任其自然的做法。她既然走了,那么他便就不再挽留。
而同时,白苍狼以一壶清茶开始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天。
以茶会友,白苍狼笑着看向前额头发略为稀疏的杨庭,心情似为极好。
“男子三十而立,杨大哥却是三十而秃了。”
杨庭并不在意她的调侃,他的眼中有着深沉的忧虑。回到居住多年的渭城,他并没有亲切之感,而是在一脚踏入的那一刻,就如芒在背,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渭城并不是表面的祥和喜庆。见到了白苍狼后,他的忧虑更为深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平心而论,眼前这个二十六的女子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能力。
“你我之间,从无欺瞒。兄妹之情,我不想断绝在今日。”
杨庭的话,很冷。
白苍狼低头不语,手中瓷白茶绿,是上好的贡品。往事蹁跹而来,她不想杨庭为她付出更多。
“杨大哥,你还记得四年前的今日,你我酣醉一场,同眠芳草么?好久没有那样的畅饮了。品茶需要有知己,豪饮需要的则是生死之交。我与杨大哥是天下第一号的生死之交。”
杨庭却把一杯茶泼在了地上:“只是如今,我不敢把自己认作你的知己了。”
白苍狼明了,无论发生怎样事情,她与杨大哥之间的情谊都肯定不会断绝。杨大哥说下狠话,是在给她敲响警钟,怕她做下蠢事。
“昨晚,杨大哥说已经相中了京中一名女子,只待从渭城回去,便下聘完婚。苍狼为大哥深感慰藉。一别四年,这四年里,我也相中了一名男子。只待圣驾回京,我与陛下之间的事情了结,我便也效仿鸳鸯同游。今夜,也该让他拜见拜见你了。”
“若是北魏七王爷,不见也罢。”
被杨庭一语点破,白苍狼却不见惊讶,持壶为杨庭新斟了一杯茶,徐徐说道:“知我者,杨大哥也。这样还不算知己么?这茶不稀罕,这水却是残荷上的新露,应该好好品尝才是。”
“残荷,新露……”杨庭品着茶也品味着白苍狼的言下之意,没有尝出名茶的清香,唯觉满口苦涩。“这茶怎么是这样的味道?”
“这茶名为三季。春日之茶,夏日之荷,秋日之露,三季过后,便是冬日。冬日只有苦寒,在此时回忆三季之繁盛,杨大哥认为还能是什么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