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何钧兴趣极佳,或观风景或赏草木时,总是会杀出几个人来,或者是玩弄种种骗术,想要诈取人钱财,或者是持刀抢劫,或者是强者欺凌弱者,或者是这样,那样。
难道这就是现实世界?正义公理寸步难行,而权势和金钱极为猖獗?
每每看到这些世态人情,何钧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山上去,山上比较清净,和石师傅在一起,不理会人世间乱糟糟的一切。
这是一个毫无秩序的世界,人人所为,不过是金银二字,看得多了,人心就会渐渐地变得麻木。
时令快入冬了,天空里的云层压得极低,偶尔一阵风刮过,挟裹着零星的碎雪。
何钧将双手笼在袖中,慢慢地走着。
“捉住了捉住了。”前方忽然传来欢快的喊声,何钧站住脚,定睛看去,却见薄薄的冰面上,有几个光着上身的孩子,正趴在冰窟窿上,其中一个甚至在冰水里出没,怀中抱着一条金色的鲤鱼。
这是?
何钧站住脚,十分安静地看着,那男孩子抱着鲤鱼登上岸,虽然后背上冻出一条条的血口,眼里却闪着亮光,对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道:“宝妹,有了这条金鲤,我们可以换很多的银子,有了银子,就可以给娘治病,还可以给你买一身过冬的棉衣。”
“勇哥哥,你真好。”女孩子仰起头,看着男孩子微微地笑,阳光洒下来,照在他们的身上。
两个孩子抱着金鲤鱼走了,更多的孩子趴在冰上,继续寻找下一条金鲤鱼。
何钧沿着一条小土路,慢慢地走进村子里——这是一座小小的鱼村,家家户户门上都悬挂着鱼网,鱼民们在编织着鱼,或者翻晒着东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
还有那些跑动的孩子,一个个衣衫褴褛,纵然大冬天,也没有穿鞋子, 光着脚跑来跑去。
男孩子捧着那条金鲤鱼,走到一个叨着烟斗,满口金牙的男人跟前,怯怯地看着他:“我要卖鱼。”
对方瞅瞅他,把烟杆拔出来,接过金鲤鱼放进竹筐里,然后瞧了眼秤星,从腰里的布袋中抠出五两银子递给男孩子,男孩子接过银子,立即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没多会儿,陆续又有几个小孩子走过来,卖金鲤鱼。
很快,男人收了一大筐金鲤鱼,自己看着大概觉得差不多了,便收起秤来,正要走时,却听后方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这个,可以卖给你吗?”
收鱼的商贩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怔住——那是,一尾银色的鱼,额心还有一颗红色的珠子,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灼目的光。
商贩不由屏住呼吸,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发财了,自己这下可是发大财了。
不过,他很沉得住气,清清嗓子道:“你这鱼,打算怎么卖?”
“我,我也说不好。”女子看上去十分实诚,“您看着给吧。”
商贩搓搓手,咬牙吞了口唾沫,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地道:“这样吧,就二十两银子,我收了这鱼,如何?”
“好。”妇女将鱼给了商贩,商贩正要付银子,旁边一人忽然走过来,“慢着。”
商贩和妇女皆是一怔,然后转头看着说话之人。
“这鱼,我要了。”对方说完,伸手便将鱼提了过去。
商贩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说尊驾,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你怎么能这样。”
“这鱼,我要了。”何钧无比肯定地道,然后拿出一百两子,每人给了他们五十两,商贩得了银子,自然不吵不闹了,妇人拿了银子,自然是喜出望外,朝着何钧连声道谢,转头走了。
何钧提着银鱼转身走开,一直走到江岸边,那商贩心里觉得好奇,背着鱼篓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也走到江边。
“鱼儿啊鱼儿,”何钧蹲下身子,看着鱼儿的双眼,“你快游进大江大河里去吧,记住,以后没有事,千万别靠近江岸,更不要让有坏心的人抓到你,明白吗?”
鱼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不断地扭着尾巴,何钧又叹了一口气,方才将鱼儿放进江中,看着它游走,才站起身来,却见商贩站在后方,满脸奇怪地看着他。
“你买这条鱼,原来是为了放生?”
“上天有好生之德,像这样的鱼,原本是不能做菜的。”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对方莫明其妙地看着他,“我走南闯北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世面,这世上太多的人为了求财不择手段,你倒好,一百两银子打了水漂。”
“银子?”何钧唇边浮起几许冷笑,“难道你的眼里,便只有银子吗?”
“你这话奇怪了,”对方竖起两只眼睛,“我奔走四方餐风露宿,不是为了求财,那还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天地万物皆有灵,不知餍足,该当遭天谴。”
“天,天谴?”对方唇边扯开一丝笑,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什么天谴?你唬我完吧?这世上贪官污吏,杀人放火者无算,他们不遭天谴,怎么我却遭天谴。”
何钧仍然冷笑,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那商贩心里不痛快,冲着何钧嚷叫几句,然后走了。
何钧离开了渔村,一路前行,走了没多远,看见一座庙宇,门前跪着无数男女老少,正无比虔诚地叩头祷告。
“龙王爷啊,”一个头发胡须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嘶声喊道,“已经整整三个月滴雨未下了,您这是要渴死我们啊。”
“是啊龙王爷,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何钧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抬头看了看天空,明明云色很重,但却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乡亲们,”这时人群里忽然站起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别在这儿求了,再求龙王爷也不会睁眼的,这坐在石案上的,只是一尊石像,他没有感情,没有心肠,如何看得见这民间的疾苦?”
“小三子,”一个男人伸手扯扯他的裤脚,“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快给我跪下,跪下!”
年轻人却十分地不服气:“你们跪他,我偏不跪,我宁肯外出闯荡去!”
“小三子你给我住嘴!”旁边站起来一个汉子,劈面给了年轻人一个耳光,年轻人捱了打,捂着面容蹬蹬蹬倒退数步,那倔强的眼神却一分未改:“你打我?你们都讨厌我,都讨厌我是不是?好,我就离开这村子,我去外面,我去流浪,不信普天之下,便没有我陆清荣活命之处!”
年轻人说完,扬长而去。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小子。”
“是啊,年纪轻轻,哪里晓得龙王爷的厉害。”
“龙王爷可掌管着天下亿万人的生死呢,咱们还是回家去,献米献粮,乞求龙王爷保佑吧。”
何钧安静地看着这一幕,那个小伙子身上,有一股阴狠的怪劲儿。
“陆清荣。”
在村子外,何钧叫住了那个出走的小伙子。
“你是——”陆清荣转头看看他。
“所有的人都在拜龙王爷,你为什么不肯拜他?”
“拜他有用吗?”
陆清荣直剌剌地道。
“那你觉得,怎么做才有用呢?”
陆清荣茫然,半晌摇头:“我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拜龙王爷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而且解决不了任何的现实问题。”
“很不错。”何钧点头,“那么你觉得,渔村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因为天干物燥,鱼虾都快死完了?”
“不是。”陆清荣摇头,脑子里旋即浮出村人们的面容,那些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恐惧,对命运的恐惧。
“你一个人走了,却要留一大堆人陷入绝望之中吗?”
“我——”
“如果现在我有法子,让你能求来一场雨,你会怎样?”
“我不会求的。”陆清荣无比坚决地道。
“为什么?”
“一场雨根本解决不了鱼村的问题。”
“鱼村有什么问题?”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有侥幸心理,他们觉得,只要对龙王爷臣服下跪,龙王爷就会顺应他们的心愿。”
“难道不是?”
“不是!”陆清荣无比肯定地道。
“那,应该怎么做?”
“应该改变渔民的生存方式。”
“哦?”
“渔民们原本可以外出谋生,可以替人撑船,可以通商贸,可以——晒盐。”
陆清荣坚决有力地吐出两个字来,却让何钧的心霍地一跳。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而且十分地有气魄。
“你既然有此想法,为什么不告诉村里的人。”
陆清荣闭闭眼,脸上流露出十分痛苦的神情:“他们不相信我,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觉得,我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人。”
“可是我相信你啊。”
“你相信我,没用,你不是这儿的人,你无法了解,他们脑海里那些固有的观念,他们宁可饿死渴死,也还是要跪在地上救龙王爷。”
“哈哈哈哈。”何钧笑了,抬手折拍他的肩膀,“小子,你知道吗?你已经向成功迈出了一步。”
“成功?”
“是的,这世间任何一种改变,变法,最开始时都异常地艰难,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内心里真正向往的是什么,但你应该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前走,你一定可以在这世上,找到相信你的人,支持你的人,了解你的人,他们会帮助你的。”
“谢谢你。”陆清荣脸上终于绽露出笑容,握住何钧的手,“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不过,我也相信你,甚至很感谢老天让我遇见你。”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不过你的勇敢,会为你带来很多磨难,甚至是杀身之祸,你会害怕吗?你会退缩吗?你会因为困难,而放弃理想吗?”
“我不会。”陆清荣无比坚定地答道。
很多年后,他依然无法忘记,这一段有关命运的对话,他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全理解他的人,相信他的人,从此,这个叫陆清荣的男人走出了渔村,走向另一片属于他的天空。
他将开创出一番新的事业,震烁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