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大本堂是宋濂一手办起来的,朱元璋的皇子皇孙们都在这里读书。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后,虽然越来越反感儒生,但却希望他的儿子们都能够多读一些儒家的书籍,多明白一些儒家的道理,因此,一直将大本堂交给以宋濂为首的大儒们在主持大局,每日里为他的太子们讲课。
作为给太子们传道授业的地方,朱元璋对于大本堂还是颇有感情的,对于大本堂的主持人宋濂,还是颇有敬意的。以往,每次到大本堂来,朱元璋总是要先见见宋濂,向他询问一下皇子皇孙们的学习情况。这一回,朱元璋因太子朱标的事迁怒了宋濂,当他走进大本堂后,再不去见宋濂,而是直接找到朱标。那一天,因为朱标为他的八弟朱梓的事来劝朱元璋,被朱元璋声色具厉地赶了出去。事后,朱元璋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悔。朱标能为他弟弟求情,说明他宅心仁厚,虽说他不能理解自己严厉处置叛逆的良苦用心,但还是不应该对他这么粗暴。自己既然立了他为太子,要让他继承大明王朝的大统,就应该更耐心地对他进行教诲。何况朱标这个孩子,人品还是非常好的,而且又是完全可以教育的。这么想着,朱元璋决定到大本堂来,看看朱标,与他好好谈谈心。
作为最听话的好“学生”朱标,此时正襟跪坐,双手捧着孔夫子的“中庸”,愁眉苦脸地似乎在想其他事情。朱元璋见了,自然是很不高兴,可又一想儿子肯定在为昨日之事烦恼伤心,他还只有这么点年纪,心中有了这么大的事情,没人开导,一天两天是会想不开的。这么看来,朕是来对了。朱元璋这么想着,便把一肚子的不高兴都忍了下来,很平和地望着朱标。朱标正在心不在焉地读书,突然看到父皇来到眼前,大吃一惊,手上的书差点掉在地上。
朱标确实在想着晋王被杀的事,他为父皇的做法感到痛心,他有些慌乱地请父皇坐下。朱元璋接过朱标的书看着。这时的朱标虽然还刚满十五岁,可朱元璋已明白,在书本的“功夫”上,自己远远不及儿子,因此也就不愿与儿子作书本知识的探讨。简单询问几句,朱元璋提起他的茹兰妃子,伤感地告诉朱标说:“茹兰妃死了,葬礼就在明天,你一定要去一下。”
朱标点头,说:“儿臣遵命。”
“明天你去时,一定要穿齐衰之孝。”朱元璋又说。
此刻,朱标的心已渐渐平静下来,他受宋濂教育这么些年,对“礼”知道得颇多,想了想开口说:“父皇,齐衰之孝是重孝,我是你的太子,给她穿这样重的孝恐怕不太合适。”
朱元璋没想到朱标竟然会在这事上反对他,一下子气得脖子涨筋,抽出屁股下的坐垫就朝朱标扔去。朱标吓坏了,惊恐地拾起地上的坐垫,递给父皇。朱元璋接过坐垫,望着儿子害怕的样子,气消了许多,斩钉截铁地说:“礼法你要坚持,父命你更不可违,礼法是人订的,你父皇就是订礼法的人,两者有了不同,该遵循什么?你懂了吗?”
朱标想了想,低声回答:“孩儿懂了。”
“说,该遵循什么?”
“父命!”朱标怯怯地说。
“大声一点。”
“父命!”朱标尽管尽了力,声音还是不太大。
朱元璋看一眼可怜兮兮的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当了皇帝以后,自己分明地感到很多人怕他,开始还有些不乐意,久而久之,就慢慢地习惯了,对不怕他的人,反而很是恼怒,可对于自己的儿子,却不希望也怕他。朱元璋决定带儿子到自己那里去,走一走,再聊一聊,培养一下父子感情。他也不唤宋濂来见个面,带了朱标,离开大本堂。
朱元璋带着朱标在皇宫的后花园走了一遭,感觉有些累了,就让儿子随自己来到书房。他一方面对太子的厚道有些反感,另方面又欣赏太子的这种厚道。茹蓝死了,朱元璋一时还想不起那位妃子更满意,决定把时间再给朱标一点,与他谈谈,谁知话还没开口,李善长就来求见。
164、连日来的骄阳高照,许多人都为此烦心,独有李善长,心里喜癫癫的。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耍猴般地锻炼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吩咐下人,往皇宫里去。他今日不去大殿,而是直接到后宫去见朱元璋。
自从朱元璋去了开封,李善长一直是每天早早地就起来,准时地到朝堂去,认认真真的处理好每天该处理的朝政大小事情。朱元璋从北平回到南京,他即刻去见朱元璋,要向他汇报朝廷的事情。不料朱元璋却朝他挥挥手,说:“朝中大事还劳烦你再主持几日。”
李善长只好点头称是,他一回去就弄清了是什么原因,朱元璋想处理一下陆茹兰的事情。看来我还得再等几日,李善长对自己说。谁知道第二天就传来了陆茹兰的死讯,接着是常遇春牺牲的消息,然后又是朱梓谋反的事情。弄得朱元璋身心疲惫,无心打理朝政。李善长也就这么等了下来。现如今,常遇春的丧事办妥了,谋反的晋王也杀了,至于茹兰妃子的丧事,李善长认为这对朱元璋算不上什么,影响不了他的心情。于是,感到自己应该去找朱元璋了。
李善长来到后宫之后,张公公客气地对他点点头,进去通报不久,回来带他去见朱元璋。君臣之礼之后,李善长对一旁的太子夸赞了几句,然后就开始反映情况,说:“如今天旱太久,南京周围,田土开裂,庄稼干枯,不少地方,恐怕是要颗粒无收了。”
朱元璋对农民有着很朴实的感情,对农时的好坏也非常关心。李善长的话,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他认为李善长一定是有个什么好建议要说出来,看了朱标一眼,示意他也要认真地听一听,谁知李善长的话头一转说:“有一件事,不知皇上是否听说。”
“是什么事?”
“就是在杀李彬时,刘伯温说过,杀李彬,天必雨!可是现在,李彬的骨头都让蛆虫吃光了,老天爷却还是没有下雨。”
李善长之所以一直要找朱元璋,主要还是要向他说李彬的事情。因为李彬被杀,李善长已经怒不可竭。从前他曾那么敬重刘伯温,是真心佩服刘伯温的能力,这能力可以帮助朱元璋取得胜利,他李善长跟随朱元璋这么些年,实在是太希望他能早一点取得天下。可如今,天下已经取得了,自己又比他官大,以前的那点佩服没了,刘伯温倒显得有些多余。李善长不能容忍刘伯温这么不给他面子,从刘伯温拒绝他救李彬的第一天起,李善长发誓要报复刘伯温。从这以后,李善长就一直在找报复刘伯温的机会。不久,他自认为已经抓住了刘伯温的辩子,所以才一直想见到朱元璋。今日他十分得意地来了,一心想借朱元璋之手,将刘伯温干掉,以泄心头之恨。
却不料,朱元璋听了关于李彬的事,心里非常地烦,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依丞相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李善长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李彬犯贪,应当斩,我也看了皇上的圣批,正是这么定的。可是,当时南京就已经处在大旱中,我曾建议刘御史待大旱过后再行刑,他却一点都听不进去,当了大家的面说了那样的话,如今百姓议论纷纷,说朝庭的话不算数,这大大地影响了朝庭的威信,不加惩罚,不好与百姓交待。”
“你看这事该怎么惩罚?”朱元璋听李善长讲完,眼瞪着他问道。
李善长一时语塞,稍一停说:“刘伯温是朝中大臣,一生建功颇多,怎么惩罚,还凭皇上作主,臣下照办就是了。”
“待我想一想吧。”朱元璋说,示意李善长离去。
跟了朱元璋十多年,李善长对朱元璋的每个眼神意思都了解得很透,于是连忙告辞。李善长走后,朱元璋问朱标:“你说,这事让你来办,该如何处之?”
“我认为刘御史这回预言虽说不准,但最好是不要处罚。”
“为什么?”
“老天爷想做什么,人是很难清楚的,更何况,如今的天旱,绝不是刘御史造成的。”
朱元璋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皇儿这样的回答,思路上有问题。作为皇上,如果只是以事论事,或是以常理来处理问题,这皇上是断断做不下去的。”
朱标听了,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朱元璋,那意思分明在问:要处理问题,怎么不以事论事?又怎么不按常理?
朱元璋见了,清楚朱标心里的话,微笑着望了他说:“这种事情,你需要动动脑筋,自己先好好想一想,印象才会深刻。实在想不出来,父皇再讲给你听。”
朱标听了,果然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
165、本来长长的太阳已经缩到窗外去了,朱标还是想不明白父皇的训示。在他看来,处理大臣间的纠纷,就该就是论事,就该按照常理,如不其然,怎么能讲得清,又怎么能让人服气。朱元璋看着朱标一脸困惑的神情,知道给他再多的时间也难得想明白,于是叹息一声说:“皇儿,让父皇来告诉你,但凡遇到臣子们相互状告时,你首先要去分析他们告状的原因,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告状。至于其间的是非曲直,当皇上的根本不用去弄清,因为皇上一但把告状的原因弄清楚了,皇上就能够决定用什么方法来处理了,问题也就已经解决了。”
朱标听了,更加吃惊。望着不解的儿子,朱元璋笑着开导他说:“你说说,李善长为什么要告刘伯温?”
“因为……刘伯温预示天气不准,会影响朝庭在百姓们心中的威信。”
“那么,刘伯温为什么要来预示天气呢?”
“因为,他要杀李彬。”
“他要杀李彬,父皇也批准了,杀了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去预示天气?”
“因为李丞相说天旱太久……”
“行了,你再想一想,李善长为什么要告刘伯温?”
“因为李彬……”朱标虽然说出来,心里却没有底,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父皇。
朱元璋听了大笑起来:“皇儿,这回你说对了。李善长之所以要告刘伯温,就是因为李彬……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你知道李彬是什么地方的人吗?”
“濠州。”
“对,他是濠州人,我们也是濠州人,李善长也是濠州人。皇儿现在明白了吗?”
“有些明白了,李丞相是在维护濠州人,让父皇也来帮他维护濠州人。”
“你说,父皇能成全李善长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皇上要主持公道。”
“对,说得很好,皇上要主持公道。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朱标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父皇现在说给你听,你一定要记牢这句话,今后,一辈子都要记牢这句话。”
朱标认真地点点头。
“皇上要主持公道,更要权衡朝中各方的力量。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不能让某一方力量在朝中座大。现在的濠州人,在朝庭里势力太大了,这就是李善长他们做得好事!皇儿你一定要明白,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当皇帝的要做全天下的主人,就不该再让别人在朝庭里拉帮结派,分裂自己的天下……”
谈到如何当皇帝,朱元璋虽然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现在还刚做了二年,就好象从来就是个皇帝一样,说起来头头是道,精心点驳自己的儿子。
朱标感觉到父皇的话,许多与宋濂教的有矛盾,但他却不便开口发问,只是挂记着刘伯温的命运,不知父皇会怎么处罚他,忍不住替刘伯温求情说:“父皇,儿臣认为,刘伯温此事虽有错,但并没有罪,还请父皇不要惩罚他。”
朱元璋摇了摇头说:“这事不能从有罪还是有错来考虑,皇帝考虑问题,只能从怎样有利于江山社稷的稳固来进行。现在打得了天下,朝中的一些人却在结党营私,刘伯温虽然有许多地方不能让我满意,但他从不跟这些人搞在一起,单凭这一点,我是不会亏待他的。”朱元璋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他的儿子朱标。
朱元璋记得,在他刚刚得到天下时,曾招刘伯温来征询有关天下治理的事,刘伯温告诫他说:“元朝以宽纵失去天下,因此只有严肃法纪,立纪陈纲,才能救济斯民。”在这一点上,说是刘伯温的告诫,不如说是刘伯温的符合,因为朱元璋虽曾教朱标要善待罪犯,但本人却非常喜欢严刑苛法的。他曾私下里对马秀英说:“朕收平中国,对于元末法纪纵弛导致的各种弊端,非猛不可。”既然在这个问题上君臣的看法如此统一,给他一些惩罚他是可以接受的。更何况,这一边还必须安抚李善长的心。朝中的许多大事现在还需要他打理,我不可以让他有太多的不满意。想到这里,朱元璋迎着儿子满怀希望的目光,说:“作为皇帝,在对待臣子的问题上,要惩罚分明。这一次,刘伯温预示不准,李丞相说的也有道理,不惩罚刘伯温是不行的。”
在朱元璋回想过去的短暂时刻,朱标一直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的父亲,如今听了这句话,目光中的希望渐渐逝去,代之以一种深深的挽惜,说:“这一回,刘伯温实际上是无辜的。”
“朕已经跟你说过,皇帝处理臣子之间的矛盾,需从大局从发,不应该只看他们的是是非非,有辜无辜。这话你一定要记住!”朱元璋突然严肃地说。
“孩儿谨遵父命。”朱标的声音不大,说完垂下了头。
朱元璋见了,心里知道儿子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接受。朕何尚又不知道刘伯温是无辜,但为了安抚李善长,还是要给他较严的处罚。为了让刘伯温也能安心受罚,我得让人去找来刘伯温,亲自给这个天下第一谋士讲讲,也好让他心服口服。至于朱标,还得慢慢来。朱元璋心里这么想着,对儿子说:“这些事情,你不仅要遵父命,而且要认认真真的去想,要把他想通,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有这样,今后才可以独立地处理许多事情。”
“孩儿一定按父皇的话去做!”
朱标这一次回答的很真诚,朱元璋听了,满意地一笑,说:“你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