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明书福搬家后,志光还没来过他们新居。那天书福回家见到他,惊奇地连声喊:“稀客稀客,真是蓬荜生辉啊!杨某久未瞻仰光哥的帅容帅貌,心想一定是越来越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小弟日夜思念光哥,差点就得了相思病,总算把你给想来了。”
志光又自负又惶恐地说:“哪里,哪里,我们这种光棍,哪里有资格让您为我得相思病,就连让您想一下下的奢望都不敢有啊,否则的话,你家的许晓玲还不杀了我!”
书福当仁不让,得意地笑了。看到泽明也在家,仿佛大白天见到鬼——书福已经近一个月没在晚上十一点前在家见到他了——方才他对志光的到来所表示的惊讶与惊奇,最多也就算刘姥姥进大观园,现在对泽明在家表达的惊讶惊奇,至少得让刘姥姥进圆明园。他指了一泽明,口气平和而又充满疑问地问志光道:“咦,光兄,请问这位仁兄高姓大名?怎么都没见过啊,是你兄弟?”
志光大笑,笑完后一本正经地说:“没错,他是我兄弟,可是刘总他老人家最近日理万机,我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泽明常常晚归的事,书福在电话里早告诉过他。
听人嘲讽笑谈自己,泽明非但不生怕,反倒异常平静,一脸历尽沧桑后的淡定从容,微笑说:“以后想日理万机都难了。”语气里掩不住地伤感。
书福听话中有话,忙饶有兴趣地追问:“何以如此?外面的世界不是很精彩吗?!”
泽明不肯详说,只淡淡地笑道:“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书福志光逼他说,他硬是不肯说。
两人没法,只好暂且放过。
去哪玩的问题第N乘N次难倒大家。
这问题太难了,三人竭尽毕生所学,也未能破解,仿佛不学无术的学生,临考遇到难题,全都束手无策,面面相觑,想互相作弊都不行。
书福感叹:“要是有钱就不愁没地方可去了。”心中又涌起万水千山的梦想。
志光说:“傻逼,要是有钱还要你说这么多废话。要是有钱的话就多叫几个人,大家一起去唱K,喝酒等等等等了。可是赚钱难啊,我他妈的还要花家里的钱啊!”
书福本想说自己有了钱不想那么玩,可是没说。
于是三人第N乘N次感慨一事无成,虚度年华;知道没钱万万不能,城市不是为穷光蛋而建设的,没钱就无处可去,无处可玩,就是有地方可玩,也会因为一穷二白而无心游玩。便都暗下决心,要拼命赚钱,摆脱经济束缚。
但是书福也知道,幸福快乐跟人民币的多少并不成正比,有钱未必就一定能快乐幸福。有钱而无知己,甚至没有朋友,有钱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有钱而没有懂得享受生活、懂得欣赏自然与艺术的美妙之心,那有钱又有什么意思,不过能让物质生活过得奢华点罢了。
人生的痛就在这里,有知己好友常伴左右的时候,我们一事无成,穷得要死,不能痛痛快快地玩乐;而等到大家手头略为宽裕时,也许又都漂零四方,忙忙碌碌,难得一聚了。
最后三人唯有去江滨公园故地重游。
林杨二人百般威逼利诱,要泽明说出每天早出晚归所为何事,有何艳遇?
可是泽明像一个不幸被敌人抓住的优秀地下党员,宁死不说,一个字也不肯透漏。
书福揣测,泽明最近变得闷闷不乐,忧愁满面,笑容和话语像脱发病患者的头发,一天天稀少,酒却越喝越多,全无以前那样豪爽开朗,这种症状十有八九是失恋了——因为书福自认识晓玲以来,常有似此失魂落魄的心情,他久病成医,故能一望而知。
人在失意的时候是很脆弱的,此刻若能恰到好处地安慰他几句能引起共鸣的话,以情动人,他心慰之余,也许会不知不觉地倾诉出他的神秘恋情。
书福禁不住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自鸣得意,偷笑了一会儿,构思一下,便对泽明感叹道:“唉,明哥最近憔悴了!不会是失恋了吧?就不知道为谁如此人憔悴?谁家的姑娘又有此福气呢?不对,一定不是失恋,别人失恋还情有可原,明哥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要是也失恋,就太没天理了。”
泽明虽然失恋,可是听了这话,心里生起一丝高兴,虽不想说话,也苦笑一下,默认了。
见此表情,书福心知有戏,想他肯定是失恋了,不然他早大呼小叫了,若非伤心欲绝,泽明是不会黯然无语的。便感同身受地试探道:“你他妈的不用装酷、装沧桑了,我也不比你好多少,晓玲年底就要走了,我都没伤心欲绝,你半死不活的干嘛?”
“你他妈的当我三岁小孩啊,就你这熊样还想骗我!许晓玲年底要是真的要走,你他妈早就肝肠寸断了,还笑得出来。”
书福平静地说:“那你是不是觉得我该把长城哭倒,好让她回心转意,才足够表示我的郁闷与痛苦?我现在碌碌无为,自己都养不活,她要是真的要走,我凭什么留住她?我是欲哭无泪唯有傻笑苦笑,谁又知道我笑得比哭还痛苦啊!”心里佩服自己说谎的本领又进一步。
泽明听他言词真切,不像撒谎开玩笑,便真相信书福也即将失恋,这才来了点精神,笑道:“这么说我们的大诗人即将要失恋了?真是老天无眼啊。不过没事,失恋对诗人来说是好事,诗人要是不失恋,哪有刻骨铭心的题材拿来创作,又哪来的灵感?你要是真的失恋了,那你的大作离横空出世也就不远了,恭喜恭喜!”
书福两次偷笑,知道这家伙已经上当了。便说:“要真是那样,那我宁愿不当诗人,也不愿永失我爱,世上有很多诗人作家,失恋之后文思泉涌,写出了传世之作,可是我相信,他们没有一个愿意付出失去爱情的代价而成就不朽辉煌的。”
泽明承认他说得对,知道要是换成自己,肯定也一万个不愿意,便感叹道:“可惜造化弄人啊!”
书福看时机成熟,便说:“造化弄人是没错,可是造化只捉弄一般的人,以明哥英年才俊,不可能也让造化捉弄了吧?”
泽明只是笑,似苦还甜,说甜又苦的笑。
书福接着问:“除非天意弄人,让你爱上有夫之归!再不然就是相逢恨晚,她先有了男朋友,可是却不是她理想中的人,而你们俩却是情投意合,但他对她却也是真心真情的,他绝对不肯放手,而她也因为碍于人情道义,不能放手——”
泽明有点生气地打断道:“你他妈的少说两句行不行?”
志光哈哈大笑道:“他妈的,福哥你说中了。”
书福也觉得自己说到了点上,再加把劲他就和盘托出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真的这么阴差阳错吧?”
泽明看似平静地说:“造化弄人,我也没办法。不过要是不这样,我还不知道情为何物。”
“那你是真的爱上已有所爱的人了!”
“是又怎么样?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说我棒打鸳鸯?”
志光大骂:“那当然了,你他妈的是横刀夺爱。”
“哪里,感情这种事,不是一句棒打鸳鸯可以说的清楚的,没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说实话,我虽然很喜欢晓玲,可是见到别的漂亮女孩子,也还是会欣赏,也还是会觉得漂亮。换句话说,还是有可能爱上别的女人。这是人的本性,所以现在这社会才会有那么多婚外情什么的。可是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就不会去想别的女人了,你的心会被她的音容笑貌填满,你就不会做、也舍不得做伤害她的事了。本性是很难改变的,能否天长地久,就得看彼此有没有慧根了。一个人会爱上一个已有爱人的人,这很正常,虽然从道德上讲,第三者总是不受人欢迎,但是客观地说,第三者本身的感情,一样纯洁无瑕,只要你光明正大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不是巧取豪夺,就无所谓棒打鸳鸯,他们如果情比金坚,自然经得起考验。所以我是可以理解你的,恨只恨你没有先挨到丘比特那一箭。”
泽明看书福一眼,感激地感叹。
志光虽觉得他说得有理,仍然骂道:“他妈的,说了一大堆,还不是要为自己抢别人老婆的恶行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书福不理他,继续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面对同病相怜,暧语相慰的书福,泽明有了一吐为快的渴望,毫无保留地说:“我跟她是同事,分在一个小组,经常一起出去找房源,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本来就很投缘的,再朝夕相处一下,自然日久生情。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因为她男朋友经常打电话过来,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男朋友打的,我们一起哄,她就承认了,说他人在广州。可是她实在太让我心动了,纯真聪慧,活泼大方,却又庄重优雅,就像一首诗。天天跟她在一起,不心动都不可能,自然而然就慢慢地越来越不能自拔了。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想跟她白头偕老,所以我不想轻易放弃。后来我向她表白,她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应该知道的’,虽然这样,可我并没有放弃,而是对她越来越好,她也没有回避。她曾经略带忧伤地说过‘要是我们早点相遇就好了’,从这句话,我知道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像我这种类型的。她的男朋友是她因为怕遇不到自己理想中的人、又担心错过一个蛮不错的人,到最后弄得一无所有,才跟他在一起的,是她没有勇气坚持自己的理想。上礼拜她走了,她走的那天,一脸忧郁,一次都没笑,我知道那是她在悔恨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男朋友来过公司几次,听她说他是研究生,可是我看他两眼无光、神情木然,并不像是聪明的人,她曾经说过她男朋友老爸是做珠宝生意的,所以我怀疑她嫁给他,不全是看中他的人……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怀疑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他男朋友——说真的,我觉得确实是一望而知的傻气——至少人看上去是那样。但我不怪她,我知道她的处境很为难,毕竟我认识她之前,她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我只恨相遇太晚,恨自己没有绝世奇才——”
志光说:“随便找个人都比你帅,还说别人傻,我看你小子是忌妒他。”
泽明心怀坦荡,平静地说:“你们觉得我是那种人吗?你们没看过他的相片,要是看了相片,就不会怀疑我的话了。可是我没有他的相片,我只看过一次。”
志光不依不饶:“没有证据,你怎么说都可以了!”
书福想这家伙终于说出来了。他相信泽明,但觉得那也没什么,至少他是很爱她的,而她对他也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怪他们相遇太晚,这种事情太多了,就不去讨论了。只嫌他讲得太少,意犹未尽道:“就这么简单?”
“那当然,跟你们两个臭男人讲那么多缠绵悱恻的事干嘛!”
“那倒也是,爱情这怪东西,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很复杂,彼此话不投机,互不倾慕的人,就算朝夕相对,也无情可谈;情意相投的人,只要一个眼神,却能一见如故。”
泽明默默不语,似在回味什么。
书福又问:“那你们那样亲密无间,同事们不会说吗?不是说人言可畏吗?中国人最喜欢说长道短了。”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管这种闲事。现代人,一个个不是恋人都暧昧得像恋人,玩的好的人在一起,别人都还以为是情人,何况我们心照不宣,不像别人那样粗俗露骨,只是我默默地追求她而已。”
“那她不怕他男朋友知道你们亲密无间吗?”
“他人在广州,怎么会知道。再说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我追她是光明正大地追的,就算他知道了也没什么。还有,我们并没有亲密无间。”
书福笑道:“不是亲密无间,可是胜似亲密无间!”这其实是他自己的恋爱体会。
志光笑骂:“他妈的,你这畜生,谁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泽明狠狠地揍了他几下,说:“你娘的,你他妈的别这么恶心行不行?”又对书福说:“反正就是那种感觉,不是你胡思乱想的那种亲密无间。”
“我知道,是心灵相通,彼此默契的亲密无间。那她回去结婚还是干嘛?要是没结婚,你就还有一线希望,用不着这么绝望嘛。”
泽明几近绝望地说:“回去订婚了。”
“那也还没结婚,怕什么,去抢啊!”
“人家订了婚就一起去深圳了,我哪还有机会。”泽明用笑看红尘的语气讲这句话,似乎已经不再伤心,其实是早已伤破了心,无法再伤心,再伤心也无用了。
“哦——难怪明哥如此黯然神伤了。一个多情的少男,第一次遇到一个闭月羞花的美女,当然会爱得死去活来,越是爱得死去活来,离别时就越是难分难舍,离别后就越是念念难忘。可事以至此,你还是看开点吧,看不开也得看开,看不开只会让你消沉,影响以后的生活。天涯何处无芳草,无怨无悔地爱过就好了。她也肯定希望你能幸福的。”
“你不要劝我,要是哪天许晓玲离开了你,你就知道不是说要看开就能看得开了。”
书福知道他说的没错,不再劝他,便笑问:“那要不要帮你买瓶二锅头?”
“二锅你的头,没听李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吗?”
“那你干嘛还天天醉酒!还是喝点吧,憋在心里不也是愁上加愁?”
“我想离开这伤心之地,换一个环境,开始崭新的生活。”
志光高兴地说:“实在太好了,福州人民终于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了。”
泽明狠狠地说:“你放心,走之前我会先把你给阉了。”
志光笑道:“唉,这我能够理解——你自己没有,忌妒我有,所以会有这么残忍的想法。”
泽明伤心失落,没有了往日的从容达观,气得急道:“你是不是想让全福州人都知道你做过的那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啊!”
志光满不在乎道:“你尽管去说吧,最好能让全地球人都知道,那样我名扬天下,靠做广告就能吃香渴辣了。”
泽明知道这里没有熟人,所以他不受威胁,只能无可奈何地骂了句“你娘的”,便不再跟他斗嘴,望着江水出神。
书福沉默良久,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再做一个月左右就走。”
志光说:“离过年还早,干嘛这么早不做。”
泽明说:“这个烂工作多做一两个月也没什么意义。我辞职后先回家一下,然后去杭州看看那边怎么样,我表哥在那边。工作好找的话,明年就去杭州。”
志光问:“那要是不怎么样呢?”
泽明说:“那明年就去深圳看看。”语气中已没有了以往说“年轻就要灿烂,年轻就要奔放”时的壮怀激烈,也很久没听到他说这句名言了。
杨林二人没说什么,三人都沉默了。
这下轮到书福苦恼了,泽明一走,就得另找住处,他一个人付不起现在的房租。刚才因为略施小计套出泽明恋情的快乐,立即消散了。
回首近一年的时光,记起在母校白玉兰树下和泽明许下的愿望——要在事业有成后,一起开着自家的越野车,红红火火,风风光光地奔向西藏,多少豪情壮志,如今却个个都在做着不喜欢的工作,为生存发愁,人穷智短,债台高筑。
禁不住又痛恨自己,痛恨自己没有旷世奇才,生财无道,以至为钱所困,不能尽情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辜负了亲朋好友的期待,辜负了如诗年华。没钱都不敢追晓玲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忽然离开自己,她会等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