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昕从刚才丁香的话中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与陈烈分开后便去向母亲甄氏请安,也顺便问问今日进宫的事情。
甄氏名叫甄蓉。十六岁时便嫁给陈庆之,是为平妻。甄氏为人知书达理,身怀众艺,虽是女子却颇有文采,深得陈庆之喜爱和尊敬。甄氏祖上本是中山郡世族旁系。东汉时期,祖辈有多人在朝为官,位居高位,可谓门厅显赫。只是后因五胡乱华,北方一片涂炭,便举族迁徙到南方。
时光荏苒,朝代更替,甄家却是没能沿承先人的荣耀,几代人才凋零,到了如今甄氏这一脉已经由世族贬到了庶人。甄氏从小便有志气,希望可以振兴家族。当初嫁给陈庆之除了真心喜爱他外,其实隐隐觉得陈庆之胸怀大志,非池中物。将来定会出人头地。如今陈家兴起,人丁兴旺,果然印证。甄氏看在眼中,开心不已。此番自己的儿子又尚永康公主为妻,更是让他这个做生母的大为自豪。
当见到陈昕跑来和自己请安时,甄氏的高兴可想而知。此时甄氏正在与李氏筹划着陈昕的婚事,今日进宫向皇帝下聘异常的顺利,本以为梁武帝年过知名之年才得永康公主,向来都是视为掌上明珠,想必应该会好生考验一番。没想到梁武帝和丁皇后却是和蔼可亲的让她们受宠若惊,竟然一口便把婚事给敲定了。
梁武帝当时手握念珠,缓缓拨弄,身穿一件长长的僧袍,身后还有两个笑沙弥安静伫立。若不是知道眼前的老者便是永康公主的生父,当时甄氏和李氏还道这是哪位得道高僧呢。
甄氏拉着陈昕坐下,笑道:“今日下午不是才在华林苑见过为娘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陈昕嬉皮笑脸道:“儿给娘请安,娘还不愿意呵”
甄氏嗔怪的看了陈昕一眼,对一旁的李氏埋怨道:“姐姐,你看昕儿这孩子,都是快成家的人了,说起话来还跟个孩子一样”
李氏比甄氏年长一些,相貌才情虽然不及甄氏,却胜在会持家,够稳重,实在是陈庆之的贤内助。见甄氏母子二人有说有笑,李氏不觉有些羡慕道:“昕儿从小机灵聪慧,如今又即将成为驸马,妹妹好福气,如何还埋怨起来了”
“就是,我娘也太不知足了,像我这么好的儿子哪找去”陈昕大言不惭的道,却是十分“虚心”的接受了李氏的夸赞。
甄氏轻轻一巴掌拍在陈昕胳膊上,没好气道:“看来你父亲说的没错,肯定是玄武湖里的哪个水鬼偷了你的魂了,以前你向为娘这么说过话吗?”
陈昕嘀咕道:“娘,儿大了,心性变一点点也是正常的啊,你怎么老拿来说事”
甄氏气笑:“你还委屈了,哼,若不是看姐姐还在这,为娘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李氏摇头笑道:“好了,妹妹,昕儿来这,定是想问问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你还是快说说吧”
甄氏闻言点了点头,看这陈昕满脸期待的模样,慈爱的笑道:“放心吧,永康公主是跑不掉了,今日陛下和皇后已经亲口答应了婚事,明日便会下旨赐婚”
陈昕心头一喜,忙道:“那什么时候成婚?”
甄氏与李氏对视了一眼,双双咯咯一阵娇笑,道:“瞧把你急得,你父亲刚才出宫后已经去找太史令了,推演出黄道吉日便就会上报陛下的”
陈昕舒了口气,到不是他心急,只是这关乎他一生的幸福,心中挂念是难免的。
**************************************************************乌衣巷幽深僻静的巷子长长延伸在秦淮河畔,幽静的门庭关闔着,盏盏红光灿灿的灯笼挂在门上,让这条驰名天下的长巷如条火龙般蜿蜒与地。
乌衣巷中一处巍峨壮阔的宅邸里,一群中年儒士面色沉沉的静静坐于厅堂两侧,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正对大门的两个主位上坐着两名面色平静的老翁,左手边的老翁身穿一件米白色松垮大袖长袍,眼皮微微耷拉着,好似睡着了一般。坐右侧的老翁则穿这一件褐色锦服,精神抖擞的正襟危坐。一双闪着精光的双眼缓缓的扫过厅堂上的众人,周身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此人正是昨日才与陈昕在朝堂上大吵一通拂袖而去的谢公---谢胐。
过了许久,谢胐眼皮一合,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喟然道:“难怪陈家哪小子敢如此嚣张,我谢家子弟竟然都已经沦落到这般没用的地步了”
坐于两侧的众人无不面带愧色的垂下了头,不敢作声。
谢胐道:“罢了,让你们去和陈家哪小子争永康公主,你们没这个胆,老夫也不为难你们了,明日陛下便会下旨给陈家那小子赐婚,你们各自回去准备一份厚礼,明日送与陈庆之”
这次众人十分干脆的齐声答应道:“是,族长”
谢胐老脸上苦笑了一下,轻轻的挥了挥手,众人起身恭敬的向主位上的两位老翁行了个礼,然后缓缓退出了大堂。
众人退去,谢胐喃喃道:“人才凋零至此,我谢家尊荣恐怕也难以持久啊”
坐于左侧的老翁淡淡的一笑,睁开双目,却是有一种摄人的威仪:“敬冲,此刻不是感慨后辈们的时候,如今陛下下嫁永康公主给陈家五子,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便是要重用提拔陈家,制衡我们。看来陛下年老多疑,已经开始不放心我们三家了”
谢胐苦笑了一下,缓缓道:“上了年纪会猜忌实属正常,当年曹孟德不还梦中杀人吗?为君者,喜怒无常,叔达却是还算好的了”
叔达乃是梁武帝萧衍的表字,当年梁武帝还未称帝时,谢胐与萧衍便已相识,关系颇好,向来便是直称表字,以示亲密。就是现在,朝堂二人君臣相称,私下却还是时常互称表字。别看昨日谢胐在朝堂上拂袖而去,丝毫不给萧衍面子,却是为了谢家的面子和尊严,若是论交情长久,陈庆之恐怕都比不过谢胐。
左边的老翁含笑道:“敬冲所言甚是,陛下一心向佛,宅心仁厚,确实算得上是位仁君。只是如今陛下年过古稀,已是残烛之年,不知几时便撒手西去,对于后事安排,恐怕就不会再心慈手软了”
老翁意味深长一阵摇头,谢胐心里一惊,失声道:“奉光是说……?”
被谢胐称作“奉光”的老翁乃是王家的长者,已经隐退的前侍中,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丹阳尹王莹。奉光是王莹的表字。
王莹沉声道:“陛下极是袒护包容家人,敬冲可还记得当年,萧宏、萧综之事。若是换了常人,即便是自己的至亲恐怕也无法息怒,可是陛下却既往不咎,真是宽容已极,反观当年将陛下扶上帝位的沈约、范云二人,却因为是外人即便立下大功还是不得重用。此番,陛下赐婚陈家,陈家已然成了陛下的亲人,陛下日后肯定会大力扶持,从而巩固皇权。但由陛下只让他领军在外镇守,不得过问朝政,还在朝中大力扶持朱异,将羽林军交给了他,两人一军一政,相互制约,可见陛下也绝非绝对信任陈庆之,就是对朱异也是留有后手。他们尚且如此,而作为四大贵族的我们,恐怕就更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谢胐深以为然的点头道:“奉光所言有理,昨日老夫在朝堂上那般大发脾气,虽是气极陈昕那小子无理,却也想看看陛下的反应,没想到他马上就要赐婚陈家,看来是真的忌讳我们已深了”
王莹苦笑了一下,侃侃道:“谁说不是呢,你今日还想让后辈们去求婚,老夫看纯粹是热脸去贴冷屁股”
谢胐忍不住哈哈一笑,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笑道:“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好像不止我们吧,今日羊侃进宫禀告军情,据说豫州刺史尧雄正在暗中结集兵马,似有所图,他便想乘陈庆之必须在京住持儿子尚婚之事无暇分身,主动请缨去司州坐镇。谁知道陛下只听到一半就说陈庆之不能去,陈家的二子,四子都是有勇有谋的将军,有他们前往司州坐镇便可,何须护军前往,听说此事,实在是笑死老夫了,哈哈~”。
王莹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喟然道:“由此可见,陛下如今刚愎雄猜,对于外人极不信任啊,老夫此次回来便是为了应付京里可能会出现的情况,现在陛下外援渐渐崛起,对我们的倚靠渐渐减弱,说不定还要扶植其他势力制衡咱们,有老夫和你坐镇京都,想必那些新贵们也不敢太过放肆了”
谢胐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端着茶杯又往嘴边送了一口,忽然十分羡慕的看着王莹,苦笑道:“王、谢二家世代姻亲,可谓唇齿相依,只是晚生后辈之间却是大不相同了,我谢家如今除了老夫那侄子举儿外,再无可堪大任之人,哪像你们王家,王暕,王峻,王规,王彬,王承,王训等人个个都是人中翘楚,老少两代都不乏人才,实在让老夫好生羡慕。”
茶在这个年代只有贵族才能喝到,普通百姓加可是很难买到,也买不起。王莹也含笑轻品了一口香茗,谦笑道:“敬冲哪里话,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话岂不显得见外吗?”
谢胐听了苦笑不语,显然也知道王莹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整理了一下心绪,想起刚才的话题,谢胐问道:“那奉光以为日后我们该怎么做呢?”
王莹面容一整,意味深长一笑道:“陛下对世族的猜忌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由着他吧,只要王,谢,袁三家抱成一团,他也奈何不了咱们。当年谢太傅在时,谢家把持东晋军政,实在是最为鼎盛辉煌的时候,咱们王家自茂弘公(王导)以来都是为政不控军,可是近百年来,天下动荡愈发厉害,朝代更迭,政权覆灭不过眨眼之间。到如今天下三分,大梁内忧外患,家族的延续早已经没有以前那般稳妥。可以说是到了最危机的时候,所以,老夫决定要将军政大权握于己手,方不致任人鱼肉。”
谢胐听了一阵出神,良久,神色凛然道:“奉光的意思是……夺权?”
“不错,夺权,老夫此番归来即便拼的粉身碎骨,也要为我王家基业传承奠定千秋之业”王莹大手一挥,一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般指点江山。
谢胐心头凛然,仿佛也被王莹的豪气给带动了起来,眼中闪过一抹疯狂的神采,拳头渐渐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