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安三爷还有什么犹豫的话,那么之从见到金麻子他们的下场以后,他就铁了心要做一件事——干掉自己的兄弟安庆堂!
这个想法是在他听到庆堂与仁丹胡的对话那一刻起就产生的。当时他得知日本人的秘密研究全是依靠安庆堂来完成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但只是一闪而过,他对庆堂总有一种负罪感,这让他犹豫不决。其实以他的枪法,如果那时就下决心要崩了自己的兄弟,那是十拿九稳的,他没有那样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听到庆堂在次日会有一天的休假,他八成会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再次回到安宅,三爷想给兄弟最后一次机会,劝他悬崖勒马,如果他不答应再除了他也不迟。总之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再为日本人做事了,不管采用什么手段,这一点是不变的。
最后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是动手的话,那会连累许多兄弟,倒不如晚几个时辰在自己的家里做这件事。当然,最好的结局就是能劝动庆堂,他要是回头了,自己这个哥也绝不会出卖他,他会想办法让他们一家三口远走他乡。庆堂是该死,但是只要不帮助小鬼子完成那个毁灭人类的计划,自己还是要护着他的,国事虽大,他安庆满还是要讲亲情的。
但是现在看来,安庆堂,不不,应该是“真井泰”,是没有任何理由要活在这世上的。
一切如安三爷所料,转过天的夜间庆堂果然来了,他还是如先前一样的那身打扮,与以前不同的是他这次带来了两个“朋友”。安三爷知道这两个“朋友”就是仁丹胡派来保护他的得力受将的保镖,对于这一手,三爷早有准备。哼!别说你来两个狗汗奸,就是来二十个我安老三照样吃定你们了!
这最后一夜兄弟俩谈了很长时间,安三爷对于庆堂以前的所作所为只字未提,他只是在与兄弟回忆小时候的许许多多难忘的经历。
是啊!这可是兄弟俩最后一次谈心了,庆堂啊庆堂,不要怨三哥心狠,实在是你太对不起安家列祖列宗了!我想,父亲如果泉下有知的话也不会反对我这样做的。
最后,安三爷对兄弟说:“去看看稼武吧,这个孩子不错,三哥会好好照顾他的。嗯——另外你说的对,柳青是个好女人,我也会照顾好她的,去吧。”
安庆堂把稼武抱在膝上时还在想着三哥的话。三哥今天晚上有点儿反常啊,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当然,对于三哥能接受柳青这件事他还是有点儿颇感意外,虽说柳青确实是个好女人,但以三哥对日本人的“偏见”,他能说出这番话着实不易啊!呵呵,看来三哥这块硬骨头也被柳青给啃下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搞我的实验了,嗯,快了,再有个三两天就可以结束了,那时就可以常来看柳青母子了。
唯一遗憾的是,昨天晚间从实验室中跑出了几个“饼”,那可是还不完善的“作品”,不过也没有关系,它们的基因重建尚不成熟,也活不了几天了,到时就任其自生自灭吧,但愿远川没有发现这件事。
安庆堂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夹着菜一边抿着柳青为他烫的酒。时不时的还逗引两下围着他转的稼武,当真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了。
柳青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安庆堂发觉了她的异样,“怎么?你有事要对我说?”他问妻子。
“没有,我再去给你炒两个蛋仔。”柳青用她那日本女人特有的步伐出了门。
安庆堂愣了一下,柳青居然也学会东北方言了?他称鸡蛋叫什么来着?还“鸡仔”呢?他瞅着妻子转过门廊的身影,这才发现柳青穿的象个披了层长毛的老绵羊,显得臃肿而蠢笨,跟那些土不啦叽的乡下妇女没有什么区别。这还是以前那个娇艳欲滴的小女人吗?
不行,看来在这里住下去也不是长久之策啊!将来还得想办法把他们母子安顿到城里去。
安庆堂这样想着,又抿了一口酒。他这人有个习惯,喝酒从来就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品,他觉得象大多数东北乡下人那种大口喝酒的方式,那不叫“喝”,而是叫灌。“啧啧,没有品位的土豹子!”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了头。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疾风掠过,随着“啪”地一声,桌案上的青瓷台壁两用灯盏被什么东西给击灭了,屋子里一下变得漆黑。
安庆堂顺势一骨碌,躲到了炕柜旁边,同时从腰间抽出德制瓦尔特左轮手枪。稼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呆住了,反应过来后就裂开小嘴要哭,安庆堂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他轻轻打开炕柜门,把儿子推了进去,示意他不要出声。安稼武不知是真的领会了父亲的意思还是被吓傻了,他缩到柜子里,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硬是没有出声。
柳青走时只是顺手带了下门,那木门还是虚掩着的,此时被风吹得“吱吱嘎嘎”地摇晃着,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
柳青母子来到安家时,为了不让外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安三爷给母子俩安排了一座不大的小跨院,就是以前冯半仙曾住过的。这里比较僻静,平时没有人来打扰。在小院中有一棵病病恹恹的老槐树,它那快要掉光了叶子的枝叉透过摇晃的门扇,在屋子中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怪模怪样的影子,就象……就象许多虬节盘错的怪爪。
安庆堂轻轻挪动着脚步,移到了墙角最黑暗的阴影中,向院子里望去,这不大的小院落在钩月的光辉下全部映入了眼帘,院中除了老槐树就是几架早已下季的豆角藤蔓,那藤蔓也是枯蒌得都收缩成了皱皱巴巴的干草叶,被风吹得发出生命即将终结的呻吟声。但是由于距离稍远,又是在夜间,如果说在其中藏着一个人的话,还是很难被发现的。那也是唯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
安庆堂全神戒备地紧紧盯着那几架藤蔓,他的枪机已经打开,就对着门口。
静!静得诡异!静得让人心底发慌!
从老槐树上传来了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啊!那可是大凶之兆啊呀!据说夜猫子晚上在谁家的房前屋后啼叫,那这家就要死人的。
忽然间,一团黑影破窗而入,撞得炕桌上的碗碟一阵哗啦乱响。“砰”地一声,安庆堂手中的瓦尔特响了,他毫不迟疑地举枪射向那团黑影。黑影被子弹的冲击力给掼出去撞在西墙上,随后纷纷洒洒地下起了黄色的细雨,——那团黑影竟是一个用衣服包着的枕头。北方的枕头都是用谷糠之类絮成的,被子弹一击,里面的糠屑全撒了出来,有点象蒙蒙雨雾。
安庆堂的心收紧了,当他意识到中着时已经晚了。一道寒光带着疾风掠过,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就象是,就象是他的手术刀划开“猿”们的肚皮时的那种声音?不不不,与那不一样,这声音比那要急促的多,而且这声音中还夹杂着骨头断裂时的脆响!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每天,他都要在这习以为常的声音中完成他的“研究”。那时,他有一种成就感,因为,每一次他解剖活人,也就是他们口中代号为“猿”的那些“试验品”时,都会有新的收获。
然而,今天他却注定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因为低下头,他就发现从自己的小腹中伸出一截木棍!木棍的顶端还匝着一圈圈的黄草绳。随后,小腹中才传出冰冰的、凉凉的感觉,继而是腹腔内一阵痉挛,他——手中的瓦尔特手枪再也握不住了,“啪”地掉到了地上。
安庆堂慢慢地跪了下去,他身后传来金属刮划石壁的声音。那是一柄带有木柄的猎叉,叉尖已经透腹而过,从后腰处贯穿而出。
喘息声!喘息声!他的耳鼓几乎都要被自己浊重的呼息声给震聋了,除此以外,他什么也听不到。接着,他就看到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停在面前,鞋面上还绣着团花福字图。啊!这不是柳青的手艺吗?她对中国文化痴迷到了连这种民间手工都爱不释手的地步,她曾为自己也绣过这种带图案的鞋面。是了,肯定是她,因为除了她没人会绣得这么细致。
安庆堂伸出手,想去抚摸这双鞋,但是穿这双鞋的主人向后退了一步,他象躲避蛆蝇一样躲着他的手。
安庆堂的手落了个空,目光却落在穿腹而过的那柄猎叉的木把上,他看着那上面缠绕的一圈圈暗黄色的草绳,对于这柄叉的主人,他太熟悉了,小时候他曾无数次看着这柄叉射向兔子与山狸,那时他总是对叉子的主人投以无比钦佩的目光,他觉得与这个人呆在一起,就算有成群的野狼出现在面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这柄叉能应对世上的一切动物。然而现在,这无所不能的猎叉却戳在了自己的小腹中。
慢慢地抬起头,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面前,他是那样的高大与威武。
面前这个人就是根子——那个小时候常带着他玩,对人一向宽厚的根子哥。也是他刚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的他们家最忠实的长工。
根子的伤并没有好利索,但他的出手同样的迅猛、凌厉!当三爷说让他去杀一个鬼子走狗时,根子就已经急不可待了,为了证实自己完全能完成这个任务,他甚至还要打上一套拳脚给东家看看。他为人厚道,对谁也没有过任何怨言,唯独一听日本人就咬牙切齿,因为他的父母全被小日本的“铁老雕”给炸死了,两个姐姐也是被小鬼子奸杀了,对于日本人的仇恨,没有人比这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更炽烈。如果这个厚道的汉子知道柳青也是日本人的话,安三爷真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安三爷即没说出柳青的事(他其实对任何人也没有说起过),也没有说要他杀的这条日本走狗就是他以前的四少爷,他只告诉他,二狗子他们就是被这个人给开了膛。
那还等什么?根子听到三爷这样说,就没有心思干活了,他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坐在屋中静静地等着天黑、等着那个小鬼子的到来。至于这个鬼子为什么要到安家来,又为什么会住在柳青的房中,他压根就没想过,也没有必要想,反正是日本人全都该死!
现在,根子咬牙切齿地瞪着跪在面前的这个小鬼子,他却是下不去手了,因为他怎么就觉得这人面熟?他居然跟三爷长得有几分象,而且这个人的眼神好象刚在哪里见过?
“动手吧,根子哥。”安庆堂凄然一笑,他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除了他三哥,谁也主使不了根子。
根子就象见了鬼一样,吓得跳开了两步:“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你会说中国话,你不是小鬼子?”
“我是,我是庆堂……四少爷……”
“四少爷?”根子一下子懵了,他怎么也不会想这个人居然就是打小就跟着自己玩的四少爷!这,这究竟是怎么会事?三爷知不知道这件事?
安庆堂就象看明白了根子心中所想,“三哥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他让你杀的就是我。”
“什么?三爷,三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汉奸,”安庆堂苦涩一笑,“上次那个穿白大褂的人也是我,其实,其实我就是孙庆堂,就是你们人人唾骂的真井泰。”
“不可能,你怎么能是汉奸,你即然是四少爷,又怎么会是‘真正坏’?”
“没错,是我,根子哥,我只想最后求你一件事,告诉三哥,一定要杀了冯半仙,杀了……杀了……冯——半——仙……”
安庆堂“仙”字刚说完,双手握住了小腹中的叉柄,用力一绞一扭,倒在地上抽畜了一会儿就断了气。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至死也没有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