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便于叙述,我们还是称六十年前的水根爷爷为根子吧。
那一年的秋天,根子受安三爷的主使杀了安庆堂以后,又肆虐地催残了柳青。他其实秉性并不坏,只是对于日本人的仇恨太深,又加上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才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过后心中自是悔恨难当!他本来是打算死在三爷面前以谢罪的,但是安三爷阻止了他,他说:“你杀了庆堂,这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虽然于私情来说我是残忍了点儿,但是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你杀的是大汉奸孙庆堂。如果让他活着不知有多少人就会丧夫失子,到那时就不是一个柳青受伤害那么简单了。但是根子,不管怎么说柳青是无辜的,她也是个好人,你不应该那样对她。你的这种做法跟那些小鬼子又有什么区别?我不能原谅你,柳青也不能原谅你。但是你不能就这样一死了之,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要为自己的罪行赎罪,那才是真正的汉子。死,是每个人的归宿,你就这样死了那不是赎罪,是逃避。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在这动乱的年代,柳青母子是需要有人来保护的,但是无论是你还是我,显然都是她最痛恨的人,她不可能接受你我的保护。去吧,根子,做你该做的事吧!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不能让他们母子发现是谁在照顾他们……”
安三爷说完后就扔下一袋子银元头也不回地走了。根子跪在安宅的大门前,盯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久久没有站起来,他在回味着三爷的话,这个人虽然没读过书,但他并不傻,他知道三爷的话是对的。他想起了在这段日子里柳青对自己的照顾,她总是无声地把自己脱下来的散发着臭味的脏衣服洗的很干净,晾干后又叠的整整齐齐的给放到自己那间小屋子的烂床上,并且有时还会把自己狗窝般的屋子给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做这些事时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回报。这个勤快的女人,她总是无声地替别人做着许多事情。在安家大院里,无论主仆,有哪个人没有被她照顾到?
根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他狠狠地反反正正抽了自己十几个大耳刮,直把自己打得满嘴渗血犹自不解恨。他忽然下了个决心,要用自己的余生去赎罪,他要一辈子在暗中照顾保护他们母子。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去做的。
想到这里,根子不顾手上伤口的胀痛,毅然地站起身子,拎起那袋大洋走去。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想尽办法,总算打探到了柳青母子的下落,他们栖身在一处破庙里,靠给人做些浆洗缝补的零碎活赚两个小钱以糊口,境况是相当凄惨的,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他曾经偷偷去过那破庙,那是个很小的山神庙,即没有门窗也没有床铺,只在荒废的佛殿中铺了些稻草算是有个挡风遮雨的所在吧。当时柳青正在庙外的池塘边洗着成堆的衣服,时节正值深秋,他看到她时不时地停下来呵着冻得都成紫红色的手,她的衣服破得仅仅能遮住羞耻的地方,杂乱的头发垂在腮边,上面沾了许多的草叶。在她旁边一块斜倒的断碑上坐着小稼武,他披着母亲唯一一件可惟抵御寒风的衣服,小脸冻得通红,正用一双小手捧着个干硬干硬的窝窝头在用力地啃着。
这时候小稼武凑到了母亲面前,伸手把那个窝窝头送到娘的嘴边,“娘,你吃口吧。”
柳青停下手中的活儿,伸手把儿子快要淌到嘴里的鼻涕给抹掉,然后又把稼武身上披的那件松松垮垮的衣服往上围了围,她说:“娘不饿,你吃吧。”
根子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湿的,他躲在树后分明听到了柳青肚子里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看到她的脸在夕阳的余晖下瘦得都快脱形了,颧骨高高地隆起,上面泛出一层菜青色的病容。
他本来想在他们栖身的破庙里放下那袋大洋,便转念一想又怕敏感的柳青会生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第二天他找到了柳青替人做短工的其中一户人家,这是一对老年夫妇,家境还算是殷实,为人也比较厚道。根子与他们商量着要他们把柳青母子接到家中来,就说是为了找个长工,为了使这对老夫妇能答应自己提出的要求,他从那袋银元中取出一半送给了这户人家,并嘱咐他们一定要好好对待柳青母子,临走时还一再叮嘱让他们千万不要说出是自己安排的。
这户人家男主人姓刘,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常年在外面鬼混,净干些“打闷棍,套白狼”之类的下流勾当,一年半载也不见个人影,家里虽说有向晌良田,也确实有点忙不过来,这时见能找个人帮忙,不但不用花费不说,还能得到这样一笔数额不小的金钱,自然是乐得接受,况且,那个叫柳青的闺女一看就是个手脚麻利的勤快人,当下点着头一百个地应允下来,并保证说他们会象待亲闺女一样待柳青的。
而事实上老刘夫妇待柳青也确实不错,这样一个手脚勤快,又不多言多语,只知道闷头干活的哪个东家会不喜欢呢?老两口甚至暗地里合计能不能让这个闺女给自己做个儿媳妇,那样也能收一收儿子的心。虽说柳青带着个孩子吧,但是这孩子也怪照人喜欢的,他机灵又懂事,常常帮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嘴也甜,一口一个爷爷奶奶的,把两个老人哄得屁颠屁颠的,有个什么好吃的首先就会想到小嫁武。
这段日子是柳青在庆堂死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善良的一家人,刘大伯老两口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下人来看待。尤其令她欣慰的是,东家对自己的儿子是那样的亲热,几乎就象是一家人了。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渐渐地柳青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知道自己怀的是杀夫仇人的孽种。
怎么办?她焦虑、彷徨、无助,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局面,把孩子流了?却又有些舍不得,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怎么能舍得把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杀死在母体中呢?但是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要的,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要把孩子打掉。于是她就央求老刘夫妇为自己找个大夫开一剂药,哪怕是偏方也行。
这件事老刘夫妇是不敢作主的,他们虽然没有问那么多,但想到根子莫名其妙地把柳青送到这里来,又不让对外人说起,料来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吧?说不定他就是未出生的孩子的父亲。所以老刘把这件事对根子说了。
根子听到这件事是又喜又难,他当然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无疑了,但是他怎么有脸面去面对将来的孩子?又怎么能面对柳青?有一点那是确认无疑的——孩子无论如何不能打掉。他把自己的意思对老刘说了,并又给了老刘几块大洋,让他一定要照顾好柳青,为了这件事情,一向憨厚的根子甚至耍起了横,他对老刘说:“不管怎样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要是有什么闪失,别怪我根子不客气!”
老刘战战兢兢地答应着,这让他很是范难。哎!看来这钱也不是好赚的!
柳青虽说下了决心要打掉孩子,但老刘两口子就是死活不给她找医生,并且一再地劝慰她,让她安心地在这里生下孩子,怎么说那民是她的亲骨肉啊,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的。这样一来柳青也就犹豫不决起来。
第二年的初夏,孩子还是在柳青犹豫中诞生了,这就是秦云川。
生下秦云川后,老刘两口子对柳青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倒并不完全是被根子的恫吓给震住了,事实上两个老人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孩子。而柳青虽说一看到孩子就会想起那个杀夫仇人,但不管怎么说。这必竟也是她的骨肉啊,她对于这个孩子的感情很是矛盾,有一种即爱且恨的心理。她甚至想过将来要把这孩子送人,没错,这个孩子肯定是要送人的,她不能面对他。
但是在孩子生下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使她带着稼武离开了刘家。
老刘的儿子刘二狗,那个二溜子在一年半后忽然回家了,他造得倒确实象个秃尾巴狗似的衣衫褴褛地回来了,当他发现自己家里多了个陌生女人,而且还非常漂亮时,这个二狗子就打起了歪主意。他时不时地涎着脸跟柳青套近乎,净说些不着边际的下流话,一开始柳青碍于老刘夫妇的面子还让着他三分,权且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时间长了她可就受不了。
有一次这家伙居然对着柳青动手动脚,柳青一时气愤就训诉了他两句,这下可惹恼了这个二溜子,他立马就变了脸,粗声大气地呵斥着:“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做长工的下人。还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了?破烂货!装什么假正经?你要是守妇道就不会生出个野种来了。”说着就抱住柳青开始撕扯起来。
柳青抵抗着,两人正在纠缠时,老刘闯了进来,他气得揪住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是两个嘴巴子,刘二狗还想犟嘴,却被老刘头给生生拽了出去。
柳青抹着眼泪,这时她听到父子俩在院子中吵了起来,但听刘二狗还是不服气,嚷嚷着说他没有说错,一个生野种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让他爹别把“烂渣石当成金香玉”了。这小子说到后来越说越难听,他居然阴阳怪气地问他爹:“我说老头子,你该不会是想把这破烂货留着自己享用吧?咱爷们可不能那么不仗义啊!俗话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嘛……”
“啪”地一声,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但听老刘头气得“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最后突然把二狗子拉到了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柳青凑到窗前仔细地听了起来,只听老刘说:“你个混帐东西,你知道什么?这女人可是有来头的,惹了他你个小王八羔子连这条小命都保不住了,你知道不?”
“嘻嘻——”二狗子扯着破锣嗓子笑了起来,他讥疯地说,“一个残花败柳能有什么来头?你还是别拿哄小孩子的话来唬人吧!我说老刘头啊!你儿子可不是小孩子喽,被两句话就吓得屁滚尿流的。啊!这个,怎么说我二狗子那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主儿,什么阵势我没见过?就就,就她,一个做苦力的娘们,她有什么呀?”
“你个混帐东西!”老刘头显然又要伸手去打儿子,不过这次显然二狗子是有准备的,他捉住了老爷子的手,“我说老刘头,你再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老刘头气得直跺脚步,忿忿地说:“好,那我就不管你了,到时让根子来收拾你得了。”
“什,什么?根子?哪个根子?”
屋子中的柳青听到这话心中也是一惊,大气也不敢出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还能有哪个?就是柳庄安府的那个飞叉根子。你能惹得起他吗?就算你能惹得起他,你又能惹得起安三爷吗?啊?你个混帐东西,别到时连小命丢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飞叉根子?这女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二狗子的语气软了下来,显然对于根子他是有所耳闻,也是非常惧怕的。
“这个女人就是根子送来的,并且让我不要走漏了风声,你小子要是还想活命以后最好规矩点儿……”
这以后院中的两人在说些什么,柳青就没有听到了。她脑子一片空白,这才知道为什么老刘两口子对自己这么好,原来是那个畜生交待他们做的。他那样凌辱自己不够,还要把自己控制在这里,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有好事,也许是受安庆满的指使吧?看来这里不能久留了,他们母子要想脱出安庆满的掌握在东北是呆不下去了,这里到处都是他的爪牙。
这样想着,柳青就在一天的半夜里悄悄离开了刘家,带着稼武开始了他凄惨的流浪生涯。而那个孩子好留了下来。
当根子得知她下落不明时也曾到处寻找过,却始终未有消息,没有想到在几年之后她就死于流浪途中了。而秦云川那个时候又太小,根子就把他寄托在了刘家。这以后的事自然就是根子在寻访柳青下落的途中遇到了解放军,他参军了,但由于身有残疾,又立下了三等功,不久之后就被安排到地方搞土改工作了,这时的他接回了秦云川,并一直把他抚养成从,至此终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