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骑兵集团真正的威力。
但凡那些发源自塞北的军事帝国，往往以骑射著称，“XX骑射无双”“XX以骑射立国”（这里的XX可以是匈奴、柔然、突厥、蒙古、女真等等等等）是最常见的说法。虽然不拥有和长城以内的农耕国度相当的人口和文明，但放牧是在练骑，打猎是在练射，他们拥有更广泛、更廉价、甚至更优秀的兵力来源，还可以从掠夺战争中获得大量的利益。这正是长城以及九遍重镇修筑的原因，也是“仓皇北顾”恐惧的根源，但是，请不要把骑射当成塞北兵锋的全部。
在著名的萨尔浒之战中，后金的建立者，天命汗努尔哈赤分明放弃了骑射，而采取了集团冲锋的不要命打发。作为一个战争赌徒，他赌赢了。
准备了大量的火器弹药，准备和建州叛军对射上三天三夜的明军，在惊愕中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的事实。敌人并没有在远程上纠缠多久，而是毅然决然地利用这个年代火器射速慢的死结，疯狂地冲锋、冲锋！迅速接近明军阵型，然后开始了更加迅速的砍杀……那一战，血染萨尔浒。
肉搏依然是这个年代杀人的王者，而配合马匹速度和重量形成的强大动能，足以冲倒、践踏死一切企图阻拦的步兵。盾牌没有用，盔甲没有用，一切的一切在那人马合一的冲击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就算是沉重、巨大的拒马，只要骑兵集团拼了老命，硬是冲出一条血路，一旦防御出现了缺口，那么真正的大规模屠戮就将开始……
至少马痴纽轱辘-格泰是这么想的。
敌情发生了变化。
几乎所有的八旗骑兵都放下了弓箭，策马扬鞭，吼叫着冲了过来。李文胜手下的矢羽营弓箭手把更多、更密集的箭矢射向敌阵，却仿佛螳臂当车，冲锋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速度。
尽管已经布下七重铁刺莉防御，但众人的精神一样绷紧到了极点。五百骑兵冲锋在日后的战报上或许只提到一句，但当你真正面对那奔涌而来的浪潮，那种杀气、戾气，是难以言状的。
近了，更近了！和第一道铁刺莉碰撞在一起了。
但凡动物，都有规避大量尖刺状物体的本能，这种本能在数以万年的时间里让它们得以逃避自然界荆棘的伤害，所以非常顽固而深刻，就算是久经训练的战马，也必须蒙上眼睛才会去冲密集的长枪阵。但这一次不同，因为铁刺莉本身就是黑色的，即使也农历十六的月光下，生铁蒺藜和熟铁丝的色泽也如此黯淡。大部分战马都没有发现那七道索命的存在，况且即使发现，既然已冲到近前，也已经来不及了。
马力最强，处于阵型突前方位的几个八旗兵，率先撞上了第一道铁刺莉，凌厉的冲击让熟铁丝弯成了一张弓，幸亏那些足有三分之二没入干硬泥土的木桩确实足够结实，而熟铁丝也足够柔韧，这种规模的冲量并没有能摧毁铁刺莉防线，而下一秒，防御之杀戮，开始进行。
每一道铁刺莉防线都是上中下三条铁丝组成，所以马脖、马胸、马腿同时遭到了刚柔相济的攻击，熟铁丝如同柔韧的绞索，死死勒住战马，不让它们继续前进，而生铁蒺藜就是坚硬的凶器，刺破马的皮肤，撕裂马的血肉，一直刺到马的骨骼里！
但这不是结束，虽然八旗兵们不知道“动量”二字，但他们的行为只能符合物理学基本定理。马背上骑着人一起冲锋，在到达防御之前积累了大量的动量，当马被阻挡而急剧减速，那么人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被硬生生地摔出去！
如同厚重的铠甲无法阻挡白杆长枪的戳刺一般，那些不比枪头短多少的生铁尖刺也刺入了八旗兵的身体，前冲的动量和下坠的加剧了这种刺入，血，从那些前一秒还渴望战功和斩获的巴鲁图身体中涌出，浸透了盔甲，浸润了铁刺。
“啊……”“哇呀呀……”痛苦的哀嚎，但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此后很快就被更密集的冲撞所淹没，第二排，阵型更加密集的骑兵已至。
更大的冲量释加在第一道铁刺莉之上，以至于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泥土的翻动，木桩的弯折，铁丝的绷断，这三种情况几乎在同一时段变成事实，浑身是血的战马，踏着同样浑身是血的，还没死透正在抽搐的尸体，挟裹着那些断裂的铁丝、铁刺，一起冲向第二道铁刺莉防御，更多的骑兵紧随其后，试图把这种突破继续扩大，但很显然，他们想错了。
并非弓箭，也不是火器弹丸，更大、更沉重的存在，猛然来袭。
阑珊曾建议把加装了木柄的手雷叫做“手榴弹”，但“神火营”统领，也就是翻江蜃谢烁执意成之为“震天雷”。
刺梨花灵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问题上，后者确实更接近本质。
震天雷比手榴弹大的多，重的多，就算里面装的不是火药，也可以像当年行刺秦始皇的那个力士手中的大铁锥一样敲死人。这东西的威力相当于开花弹，但射程近的多，不过好在不需要火炮，运输起来方便的多。
神火营统领并不在蒲家庄，但这次参与作战的掷弹兵，确实一个个都是力大无穷的山东好汉。他们在清军冲到震天雷射程之内之前扮演着盾手的角色，而即使在属于他们的战斗开始后，盾牌，依然是必要的护具。
震天雷的壳体是生铁铸成，硬而脆，一旦炸开，将波及相当大的范围，而且是敌我不分的。
神火营掷弹兵把盾牌支在地上，躲在其后点着了导火索，然后那些沉重的震天雷便雨点般投向正试图逾越防线的八旗骑兵，果真如同震天动地一般的爆炸紧随其后，火光照亮了铁刺莉丛。
这是一场铁的风暴。无数的铁片如同飞刀一般刺入血肉，这种刺入是如此的激烈，以至于打进了骨骼。距离爆破较近的人和马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瞬间而死，甚至来不及感受痛苦，而那些处于边缘的清兵，他们则等价于被万刃穿身，若非幸运到被其后而来的骑兵践踏而死，那么死亡则会穷极缓慢和痛苦。
八旗兵依然没有后退。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们依然相信反击是有限的，敌人是可以被击败的，就如同今日之前的千百日，他们所经历过的一样。格泰处于骑兵冲锋的核心，现在正在哇哇哇声嘶力竭的大叫，大体意思是这群南蛮子虽然会点妖法，但本质还是一群懦夫，现在都给我冲，给我死命的冲，冲到近前，那群家伙自然会崩溃，因为他们没有巴鲁图那样必胜的信念……
但他想错了，现在的蒲家庄守军确实有必胜的信念，而这信念的核心，便是阑珊。
“屋顶挑衅计划”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不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阑珊，这个雪发白眉的少女，这个有治愈之手和预言之能的女孩子，作为庄总兵的堂妹，她在军兵中有着很高的地位。很多小兵确实相信她是什么花仙转世，为拯救世间苦难甘愿跌落凡尘，而现在阑珊所作的，正继续加深和巩固这种印象。
这确实是一种奇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就坐在在距离敌人前锋不足五十步的树桩子上，撑着一把黑伞，拿着一把黑笛，专心致志地吹奏一首悠扬的乐曲：《彼岸刺莉白残》。
“对于敌人，这是索魂之歌，对于我们，这是幸运之歌。大家不用害怕，大家不必慌张，大家只顾杀敌就好，因为只要我刺莉花灵的法力还在，这场战斗的胜利，就必然属于我们……”
空灵的锋笛之音回荡于战场之上，爆炸的轰鸣，伤者的哀嚎可以将其暂时盖过，但阻挡不了乐曲的扩散。阑珊是这一片纷乱的战祸之海中唯一的稳定岛，她不会害怕，她不会慌张，因为她的双眼能看到两种未来，其中属于胜利的那一种，正微笑着朝守军们走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靠打仗吃饭的丘八还怕什么……
守军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这是一场信心与信心的较量，无论敌人有多么嚣张，不管敌人的冲锋有多么吓人，矢羽营和神火营的战士们都没有惧怕过，因为他们知道，因为他们相信，己方阵营中有神性的象征，命运是在自己这一边的。
第三道、第四道铁刺莉防线都被突破了，为了突破这一切，清军至少损失了一百三十条人命和与此相当的马匹，而在战场的另一端，虽然有一些明军士兵被弓箭射伤，却鲜有人死，而就算是最重的伤员也会得到刺莉营女军医的救治，不会轻易丢掉性命。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马痴不相信这一切，他不肯相信这一切！在他的概念里，明军除了几只名将的私兵外，都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那些人不是在马背上长大，也并非从小在山林里和豺狼虎豹搏斗，他们无非是一群刚刚征集，训练了几天就上战场的农夫，或者根本就是被发配的刑徒而已！这些人，根本不是我大清八旗雄兵的对手，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只是现在……
“神铁臂，给我射死那个该死的妖女！四五十步的距离，换上三棱透甲铁箭！射，快射！”
“……主子，奴才已经用铁箭射了好多次了，每一次都被那古怪的黑伞拦截下来……这……不管主子相信不相信……这就是事实……”
“妖孽！果然是妖孽！明国的南蛮子有这种妖孽助阵，真是苦了我大清的巴鲁图……”格泰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枚带木把儿的大炸弹疙瘩划着抛物线，直奔马痴和他的亲兵而来。
轰！
鲜血从纽轱辘-格泰的面颊留下，但和被炸掉一根胳膊的神铁臂以及落马摔到骨断的亲兵相比，他已经算是幸运的了。硝烟，呛人的硝烟，弥散在周围，而当马匹从这硝烟中奔出之后，目力所及中，巴鲁图们减少了，而死尸继续增多了。
第五、第六道铁刺莉防线也已经突破。在认识到盲目冲锋只会带来密集的伤亡之后，清军采取了另一种方式：砍，他们手中的武器自然是沉重锋利，威力无比，但那些该死的熟铁丝也是又软又韧，很难用的上力。何况就算在砍断之后，那些卷曲的锋利依然能够伤人杀马，自己和明军直接仅剩下一道防御的时候终于到来，但此时……已经有超过两百的巴鲁图丢掉了性命。
这根本不是战斗，这简直是屠宰！问题在于，从前的屠宰都是我大清的勇士们当屠夫，而明国那些无能败兵、手无寸铁的百姓当猪羊，到现在居然反了过来！这不可接受，不可接受！不可接受……
老萨满彦木吉的话尤在耳畔，现在格泰总算明白，那死老头担心的究竟是什么，但这已经太晚了，晚的离谱，晚的没有边际……开弓没有回头箭，战斗一旦打响，单方面停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他可以跑，可以带着残兵败将一起跑回济南，留下一堆未寒的尸体，带回耻辱的溃败……不，这不可接受，不可接受！
冲，只有继续冲！冲进蒲家庄，杀掉那该死的妖女和她身边的兵丁，再放上一把火！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在方才的战斗中死去的巴鲁图！只有这样才……
最后一道铁刺莉防御被突破了。
马痴忽然注意到一个事实，一个让他惊喜的事实，敌人退却了，敌人居然退却了！那些扔大炸弹的盾牌手和射箭的弓箭兵正在后撤，散开……过不出他所料，他们果然怕了！胜利果然还是属于天命汗的子孙，方才的一点挫折固然惨重，却没有改变最终的胜局！
但是……不对劲，确实不对劲……
他又听到了马蹄声，陌生的马蹄声，不属于己方的马蹄声。
在八旗骑兵终于冲入蒲家庄的同时，从敌阵故意闪开的大缝隙里，马大疤带着骠骑营的骑兵们，气势汹汹地杀将出来。